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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呼唤——瑞士游记(一)

 昵称2530266 2019-06-24

一直到踏入蒙特勒之前,我都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旅行。

事情还要从今年早些时候说起。

我在一次招待会上遇到了瑞士旅游局驻北京的专员。那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头子,戴着大黑框眼镜 镜,神似《锅匠,裁缝,士兵,间谍》里的加里奥德曼。

老头子很健谈,他得知我是一位作家之后,便热情地谈起了施比丽、迪伦马特、马丁苏塔和戈特弗里德·凯勒等瑞士作家。我很惭愧地表示,这几位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只有施比丽略有涉猎——因为以她作品改编的电影《海蒂》刚在国内上映——老头子对我的不学无术有点失望,但还是礼貌地寻找着话题。从荣格到费德勒,从森林州到哈布斯堡家族,最终说起威廉退尔,我才算能插上话了。

出于考据癖,我对威廉退尔是否在历史真实存在表示怀疑,老头子却认为这无关紧要,他认为历史、神话与民间传说只是对于同一样事物的不同叙事方式,所以讲故事的方式往往比真实更关键,一个神话所营造出的“想象共同体”氛围,对后世的影响要胜过语言、地理甚至民族。

“如果没有威廉退尔作为独立精神的象征,我们瑞士要怎么把日耳曼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和列托罗马人从隔绝的群山中统合到一块?希特勒吗?” 老头子说。

我无意跟他在这个话题上争执,迅速转移到瑞士民间传说上去。我谦逊地表示,除了威廉退尔,瑞士还有什么有趣的民间传说或神话?老头子说自古以来,阿尔卑斯地区的山民们就是杰出的讲述者,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融入传说里,用这种聪明的方式延续到今天。

可惜谈话戛然而止,有其他人过来敬酒。老头子礼貌地向我致歉,跟他们寒暄去了。

我以为这场尴尬的聊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居然接到了他发来的一封邮件。邮件里先回顾了那一晚的谈话,然后话锋一转,盛情邀请我去瑞士考察当地的民间叙事,并慷慨地负担了全部费用,但只提了一个要求——路线由他们来安排。

我对旅游既无憧憬,也无反感,便欣然答应。第二天下午,他们便把机票、住宿信息以及出行路线发了过来。我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一次路线集中在瑞士的西南一带,大体沿着日内瓦湖以及阿尔卑斯山行进,沿途风景一定不错。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旅游路线上,并没注意到邮件的落款不是ST(Schweiz Tourismus),而是SMT( IL Svizra Mystérieux Tourismus)。我既不懂法语德语,更不懂罗曼什语,对于这个小小的预兆竟然视而不见。

所以我真正觉察到的第一个征兆,是在我登上前往苏黎世的飞机时。

我在长途旅行中很少能睡得安稳,一般都得准备大量的电影、书籍,聊以渡过漫长的旅途。但这一次提供出行服务的是瑞士航空,一上飞机,我突然就困得不行,坐在座位上几乎睁不开眼。勉强支撑到飞机平飞,安全带指示灯熄灭,我赶紧把椅子放平,几乎在躺倒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我没有做任何具体情节的梦,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片无上无下的晦暗中,远处似有一个形体不明的巨大阴影在呼唤着我。那声音玄妙而富有韵律,既遥远又近切,感觉有无数双手揪住我的灵魂,一点点从肉身的头顶扯离。

我反复聆听这旋律,觉得似曾相识,可又说不上在哪里听过。每次我觉得马上要想起来了,熟悉感便倏然消散。

这种拉锯战持续了不知多久,我忽然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一睁眼,空姐关切地告诉我,马上要降落了,请我系好安全带。

我居然足足睡了十小时又四十分钟!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我缓缓爬起来,脑袋里充满混沌的汁液,花了足足十分钟才确认自己置身何处。

飞机在苏黎世降落之后,来接我的是瑞士交通系统的代表,一个活泼的瑞士意大利裔小伙子。他殷勤地给我买了一张通票,自豪地说有了这张票,境内一切公共交通,包括火车、公共汽车、缆车和船都可以随便坐。它甚至有电子版,你只要下个二维码就行了。

他贴心地问我去哪,我掏出计划,说第一站应该是蒙特勒。他帮我迅速设计出了最快的火车路线,亲自把我带到了月台上。

“在瑞士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吗?” 我在等候火车的时候顺口问。

“你刚从中国来,一定还没倒过来时差吧?” 小伙子看了看手表,“第一天很可能半夜会睡不着。万一这时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跟着过去,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转移下注意力,很快就过去了。” 

“什么算奇怪的声音?”

“Tu lo sai,Tu lo sai” 小伙子用意大利语重复了两次。

我对意大利语完全不懂,但小时候我家有个邻居,是小有名气的歌唱家。我在他家听过弗兰科·科莱里的唱片,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它的意思是:如你所知,或者,你会知道的。

我还想多问几句,可惜瑞士的火车太准时了,容不得一点耽搁。小伙子迅速把我推上车,微笑着挥动手臂。当车窗外的他向后移动时,我听见火车站扩音器响起一个熟悉的旋律,我在飞机上听到的那种旋律。

我不通乐理,不知该怎么表达这种熟悉。如果把它们写成乐谱,看起来会完全不同。这应该是一种风格上的相似——就好比《二泉映月》与《广陵散》那样,旋律不同,但一听都特别中国古典。

但这时候火车已经飞驰而出,我只好坐回到座位上,吞下小伙子送的一块巧克力,望着窗外的如诗美景发呆。

从苏黎世到蒙特勒大概是三个小时车程,当火车接近日内瓦湖时,我脑海中的旋律变得更加强烈,即使我戴上耳机听京剧都无法掩盖。那深邃幽蓝的湖面,那远处巍峨壮观的雪山,那颜色分明的葡萄园与薰衣草田,那碧蓝天空下低垂的云翼,每一处景观都自然地拼接相融,美好得不像是真实存在。

它们越是明媚精致,梦中那晦暗气氛便越是醒目。就好像只有最强烈的光照,才能映出最深沉的影子。当一件事情变得特别美好时,人的内心会自然涌现出强烈的不安。我凝望着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感觉有某种声音在始终回荡着。是的,我是“凝望”到这种声音的,它似乎能化身成视觉可见的表现,这种表现是流动的,也许是山峰投在湖面上的巨大阴影,也许是阳光从云隙丝丝垂下的丁达尔效应,也许是水鸟划过青绿色葡萄园时的欢快鸣叫,我没法形容,只知道火车在一直在确实地接近着根源。而坐在火车里的我,对这一趋势毫无办法。

火车抵达蒙特勒是在当地时间下午六点。换算成国内时间恰好是午夜。无论是微信还是微博都慢慢沉寂下来,我与真实世界的联系感觉又少了几分。

蒙特勒位于日内瓦湖畔,是个风景旖旎的小镇。我入住的酒店还算不错,就在湖边,是当地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推开房间的窗户,即可见到浩渺湖面与负雪苍山,我实在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蓝白灰组合了。

稍事休息,我想到此行的任务是为了寻访瑞士民俗,赶紧查了一下。这个季节蒙特勒的日落时间要到酒店,室外温度大约在15度到20度之间,非常适合沿着湖边漫步。

我换上跑鞋,走出酒店,沿着日内瓦湖慢慢溜达。这时候湖边的人很多,有玩滑板的青年,遛狗的优雅的老太太,湖边钓鱼的水手,还有到处拍照的各地游客,但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安静,仿佛那一幅美景有沉静的魅力,让人不忍惊扰,只有水中的天鹅与树间的鸽子才有特权鸣叫。

我徐徐走着,心里一直想着旅游局那位老头子的话。在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欧洲小镇上,能看到什么样的阿尔卑斯民俗?

这时候,冥冥中有股力量惊醒了我,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尊眺望着湖面的雕像。

日内瓦湖面有很多雕塑,形态各异,但这一尊却完全不一样。我见到它的第一眼,就仿佛有巨大的力量攫住了心脏,令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天上的乌云,开始悄然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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