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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试读14|百家争鸣

 吴守防 2019-06-24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我们上次说,道隐小成言隐荣华,这是庄子开出的一击重炮。看了下文你才发现,原来炮弹落在了儒家和墨家的山门里。然而战国诸子洋洋百家,为何庄子单单提儒墨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不回到庄子生死所系的战国时代,基本上都是鸟无翼而飞兽不胫而走的无稽之谈。

提起战国250年,有两个词语出镜频率高居不下:其一为战国七雄,其二则是诸子百家。战国七雄,为当时政治局势之概括,重在政;诸子百家,是天下思想学说的归纳,主在文。两者虽各有侧重,但实际上,却是战国时代的左右两臂,内有经络贯通相连。

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战国在中国文明中的特殊地位。毕竟,这是一段大毁灭与大创造并存,大欢喜与大悲哀同在的动荡岁月。人间是战火纷飞,流血漂橹,心灵是杂花生树,波澜壮阔。战国文化意味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奔放,某种程度上可谓华夏文化的第一次猛烈喷发。喷出的那一层厚厚的火山灰,滋养着当时,滋养着现在,成为后辈子孙心灵成长最为肥沃的土壤。

我们不妨仅以成语为例,窥一叶来品天下秋色。据统计,《汉语成语词典》收录词语共5500条,注明出处的4600条,其中取材于秦汉之先的3128条,比例高达68%。继之而起的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加起来也不过32%。当然,成语的形成与流传有其自身的特殊原因,但绝大部分成语出于先秦之世,且尤以春秋战国为重,这便不能不引发我们思索:为什么单单在那样一个时间段,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呢?

梁启超所谓:孔北南老,互峙对垒;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乍裂,热石竟飞于天外。这种石破天惊,百舸争流的态势,为什么会出现?为何又在那样一个时候出现?想必,这是历来的研究者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众所周知,自褒姒一笑亡西周,平王东迁洛阳以后,一直到秦始皇嬴政建立大秦帝国,这550年中,天下再也没有统一的权威。周天子名为天子,但所辖之地不过洛阳周边六百里而已,实际上只是个镶着金边的纸糊帽子。在这550年中,旧的权威被推到,新的权威还没有树立。一时礼崩乐坏,强者为尊,映射在政治现实上,则是诸侯与诸侯纷争,君主与大夫争权。强凌弱,众暴寡的不义之战,比那些年下过的雨雪都要多。这样一个险恶的环境里,诸侯也好,大夫也好,面临的选择无非两种,一种是干掉别人,另一种被别人干掉。

以现在的结果来,被别人干掉的占了绝大多数。春秋诸国见于《左传》者尚有139,但到了战国初期,所剩仅有10余。也就是说,九成以上的诸侯都没能守住宗庙社稷。这些亡国贵族,一部分流落民间,成为战国时代士的一个主要来源。而剩下的10余国,各自吞并了周边的小虾小蟹,终于长成了洪荒巨兽。倘若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春秋242年,正是巨兽成长期,1100余战不过是高潮前的小组赛。而随后战国的255年,才是巨兽惊天地泣鬼神的火拼期。

现实就是这样纷杂混乱的现实,扎根其中的思想和学说必然也只能色彩斑斓。在诸子百家看来,如今的世界如同一个神经失常,无法无天的疯子。他们作为知识分子,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当仁不让的承担起社会的责任,拿出自己的医世良方,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激荡巨变的时代大潮下,弄潮儿蜂拥而出,带着各种各样的金石之言,奔走于天下。曾经的文化垄断于王宫贵族之手,现在王也不王,国亦不国,贵族转眼成了破落户。据《汉书.艺文志》所录,这些士不下79家,儒墨名道兵法农,三教九流,蔚为大观。

既然这么多学说都声称能救世救国,各国君王又该相信谁呢?这边儒家说自己能够定天下为一,再度回归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黄金之世,那边墨家摩顶旋踵蹈死不顾,声称自己可以拯万民济苍生。法家呢?既不信儒家的仁礼,也不听墨家的高义,它只相信杀人的屠刀。

人言汹汹,泥沙俱下。四方之君如何相信呢?这就需要各个思想巨人说服当政者,如同现在的创业人去寻找风投,不但需要画饼,而且还要让他们相信,这张饼有朝一日确实可以吃到肚里去。具体的办法,就是美化自己的思想,证明其他的学说都是谬误和胡说。因此,诸子百家之间口诛笔伐,论战不休。在这种自证其是,证他为非的过程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与以墨翟为代表的墨家学派,声势最为浩大,成为当世显学;冲突最为鲜明,如同水火交并。

因此,当孔子说【儒墨是非,以使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时候,看起来只是提及了儒墨,但实际上,批判颠覆的却是以儒墨为代表的诸子百家。这叫擒贼擒王,打蛇七寸。试想,倘若连显赫的儒墨也不过是小道小成,那其余的不入流者更是等而下之的小小成了。

我们说儒墨斗争最为鲜明,为什么这么讲呢?

因为儒家所站的立场主要是卿相大夫的立场,也就是所谓身在庙堂中贵族们,想要恢复的是西周文武成康的周礼体系?何为周礼?一言以蔽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不能妄作,更不能僭越。这种边界固定的等级制,分尊卑、亲疏、贵贱、长幼、男女,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总之,人生在世,从生到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礼来规范。这是儒家思想立足的核心。

那么墨家呢?与儒家相反,墨家主要为社会下层的黎民百姓代言,想要恢复的是夏朝大禹的素朴之道,意欲创造饥饿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的美丽新世界。虽然也有限度的承认等级名分,但更多的则是对穷奢极欲的统治者的怀疑和约束。墨家为扩大自身实力,甚至准备了一套严密的理论系统,以应对不同的君主。比如,若君主昏乱,则讲《尚贤》、《尚同》;若君主奢侈,则讲《节葬》、《节用》,若国君沉溺酒乐,自持神佑,则讲《非乐》《非命》,若国君放肆狂妄,则讲《天志》《明鬼》,若国君残暴好战,则讲《兼爱》《非攻》。

总起来说,儒墨两家无论从立场上,还是目标上,都差别显著,不乏对立。儒家严格主张亲疏尊卑,墨家却持兼爱尚贤,儒家对鬼神不置可否,不语怪力乱神,墨家明确提出鬼神存在于冥冥,儒家主张厚饰礼乐,墨家主张非乐节葬.......如此多的龃龉,自然是无法心平气和的。墨家为了批判儒家学说,愤而作《非儒》,而亚圣孟子则怒骂墨家无君无父,禽兽不如。

然而,不论双方怎样争辩,掀起多大声浪,在庄子看来,谁也没能驳倒对方,无非是徒费口舌,自以为是。除了让本就纷乱的耳目更加纷乱,遮蔽大道之外,没有什么意思。这样下去,就算争论一万年也不会争出个结果。

为什么呢?因为儒也好,墨也好,本身就落在了小成的系统,看到的只是一面之理。既然是小成,就有边界,有边界,就不能涵盖一切。边界之外,就站着戳你漏洞的思想敌人。所以都是小成之境,就不可能立得住自己,驳得倒别人。

那么在庄子看来,如果要肯定住自己,也否得了别人,应该怎么做呢?除了跳出小成之境,破掉这个是非系统,舍此之外,别无他法。这种超越,庄子称之为【莫若以明】。

那什么是【以明】?【以明】又如何破小成,断是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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