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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克让 | 我始终读的是中国书

 泊木沐 2019-06-26

我孤陋寡闻,始终读的是中国书,无论我所掌握的前人理论,还是近几年我自己提出的一些观念,以及我所运用的逻辑,都是中国的。甚至我前两年和朋友私聊的时候,我说过“不要让中国当代的书法史变成日本的近代书法史”,这个话当然是有所指的,我发了微博,没过多久又删除了。—— 寇克让

克 让

书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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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文:上善若水

尺寸:34x60cm

年代:2017年

钤印:寇克让玺,允恭

当代书法对“二王”的趋之若鹜衍生出“趋同”的时弊,而同样是学习“二王”,书法家寇克让却始终以独立风格著称,这背后包含着怎样的书法实践与理解呢?

▌寇克让作品 34×106厘米 2018年

释文: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太白句,戊戌。

钤印:寇克让玺 日日新

《收藏》:当代学《书谱》、王羲之的都很多,但您始终保持一种独立的风格,您是怎么考虑的?

寇克让:不是我坚持与别人不同,是多数人与我不同。

我1993年开始学写《书谱》的时候,不要说《书谱》,书法根本就是一件比较冷清的事情,所以,我写《书谱》没有氛围,就是闭门造车。我们当时买不起宣纸,一般都是用毛边纸,而我偶然的机会买了一批被水泡了的宣纸,因为被水泡了而甩货,虽然很便宜,但毕竟是宣纸啊!书写的手感和好的生宣几乎没有区别,特别吃墨。

我用这纸来临摹《书谱》,就只能写大不能写小。我的一些朋友看见了几乎都会说,《书谱》写不大。可能每一个人都是不经意的“寒暄”,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刺激了我。我偏要把《书谱》写大!

为什么非要写大?

因为此前我是学楷书的,无论颜真卿还是北魏墓志,都是比较成功地写大。那个时候我借鉴过清人包世臣写的《书谱》,现代人孙墨佛写的《书谱》,我想,用生宣和软毫,把《书谱》的“峻拔刚断”放大以后也能传达出来。这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八、九年持续不断必有收获。

如果说,我一直坚持独立的自我,不能不说到材料的客观作用,因为在我看来,材料本身就是方法之一。后来,我在《书法没有秘密》中说过“改变从工具”开始,正是因为当初有过这一段经历。

▌寇克让作品 138x34厘米 2018年

释文:风色萧萧暮,江头人不行。村春雨外急,邻火夜深明。胡羯何多难,樵渔寄此生。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合情。

钤印:寇克让玺 日日新

《收藏》:那您什么时候开始学王羲之呢?

寇克让:我2001年开始学习王羲之。

那时候,我的风格趋向已比较明确。我意识到,我写《书谱》的笔墨习惯,已经算是特立独行,所以,转向学习王羲之时就直接沿用了这个习惯。

王羲之的字也是小字,但有了此前的经验,放大就不是十分困难。王羲之的字没有真迹流传,这些年都是以刻帖为范本,而极少涉猎摹本。刻本看不到墨,看似缺憾,但对于较高级阶段的学习而言,正好留足了想象的空间,所以,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以我自己的用墨习惯学习王羲之,而墨法归根结底还是笔法。经过这么多年的临摹积淀,我的草书渐渐形成了不同于别人的笔墨风格。

笔墨是草书的根本所在,而不是形式。

我们现在往往批判一些书法太过浮躁,为什么一个时代的一大批书家会趋之若鹜地浮躁起来?原因,你可以追究得更深、更远。从技术的角度看,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进行长期的、严格忠实于帖的放大临摹。而自我书写作品,则采用了“史无前例”地夸张放大。你没有练到,怎么可能写到!

当代行草书家普遍擅小字而疏于大字。小字基本采用同样的纸笔,再在几乎同样的目的及方法指导下,出现举世趋同是必然的。既然称其为艺术,必须要有独立的风格。独立风格的形成,从工具、方法、目的,甚至到人格都必须是独立的。实际上,在我们看到的书法之前,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书法形态,这就是人。

《收藏》:这就是所谓的书如其人?

寇克让:道理是这样,我之所以不说这个事,是因为这个说法已经泛滥,言必提及,但无暇思考,误读滋生。

▌寇克让作品 18x13厘米 2018年

释文:吉人之辞寡。

钤印:寇氏

《收藏》:“二王”是当代书法的热点,为回避“趋同”,很多人会想到如何另辟蹊径?

寇克让:我在《书法没有秘密》中说过:“经典适于任何人”。

今天我还是坚持这个看法,因为经典的意义,一方面在于提供书法的基本秩序与逻辑,另一方面,真正的经典也提供无穷无尽的变化契机。前者,适用于所有学习书法的人;后者,适于高级阶段。前者,保证传承;而据后者,可以创新。达不到融会贯通、建立自我风格的阶段,根本谈不到另辟蹊径。

举世学“二王”而趋同,不是“二王”的问题,是学习的问题。甚至,口称宗“二王”,实际学时弊。真正学习“二王”的话,是可以,但也必须清晰区分“二王”。

比如,关于《书谱》。大家或许因为文献中说孙过庭“草书宪章二王”,便认为《书谱》就是“二王”风格。当然,孙过庭自己也说“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但实事求是讲,《书谱》就是学王羲之,与王献之无关,与张芝、钟繇也无关。只要不是道听途说,愿意认真观察对比,就可以明白这一点。

长期学习经典,可以保证大方向的正确,而不会影响个性的发挥。所以,《书谱》说“学宗一家,而变法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同一个老师,同一个环境,可以培养出千差万别的学生,书法的学习也是这样。另辟蹊径是极高阶段的事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完全不必为了“风格”“个性”而误入歧途。

釋文: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鈐印:寇氏、克讓。

材料:水墨紙本

尺寸:19X48.8cm

年代:2016年11月

《收藏》:2019年日本东京“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览,将人们的目光转向了颜真卿,您早年也是从颜体楷书入门,您怎么看自己对颜真卿的学习?

寇克让:颜真卿的学习对于后来草书的积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楷书当然助益草书,但这个逻辑不能逆求,不能因为你是个草书家,就要求你展示楷书以证明草书的成就。各体之间诚然有联系,但每一种字体又都是独立的体系。草书的成就,是在草书内部就可以解读、欣赏的,不必外求,甚至不能外求。

一个足球运动员,看他场上的表现就清清楚楚,难道必须查看他曾经在健身房的力量训练,才能确定他是否是一个好的球员吗?简直是荒唐的逻辑!何况,看见草书要求出示楷书的人,其实楷书一样看不懂,最多是自以为懂得。

《收藏》:很多人觉得草书太难?

寇克让:草书是书法各体中最复杂,难度最大的。

一个人的草书只要看得出来历,表现出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至于格调的高低,与个人的眼界、学识等综合修养密切相关,却无法一一坐实。但是,此前的一切学习都毫无疑问会起作用。能够从草书面貌逆向分析其成因,是欣赏的极高境界,甚至没有亲身的深刻参与就不能准确地分析。

几十年过去了,早年颜真卿的学习在我今天的草书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但我这几年来不断地回望颜真卿,常常能有所得。主动地回首,本身就是因为颜真卿对我有影响。心有所得,更是在以前基础上的重新认识。最近半年以来,我每看颜真卿,心里都会多了一份沉静,从而提醒我在书法的所谓“创作”背后,还包含着整个时代所缺乏的珍贵的自然书写。我们这个时代普遍需要沉静,不光是书法家。

釋文: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鈐印:寇克讓璽,允恭。

材料:水墨紙本

尺寸:48X180cm

年代:2014年9月

《收藏》:您一直坚持理论与实践兼修,无论是几个月前刚刚出版的《条条大路通书法》,还是已经畅销的《书法没有秘密》,都在探讨书法理论与实践,在这方面有着怎样的感受?

寇克让:我是从习字实践中渐渐思考相关问题的,其初衷都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书写。

后来,因为写作《书法没有秘密》,不断思考,有所感悟,然后发之于文字。多年学书的体悟,写成一本比较成系统的书,是出版社约稿给了我动力与约束。后来,由于《书法没有秘密》受到读者的基本认可,我就形成了一个写习字感受的习惯。

《秘密》出版六七年来,我在临帖及自己的日常书写中,有所感悟就会写成文字,最后经过整理就形成了2018年底出版的《条条大路通书法》。所以,这两部书实际上更多的是我书法实践的经验。如果说,其中某些东西能够称其为理论的话,那是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思考,反复提炼的结果,它一样是极具实践性的。

我书中所提出的任何观点,所信奉的任何逻辑,都是我自己书法实践中一直坚持,也是经过反复验证的。一句话,我的理论就是我书法的方法论。比如,我在《书法没有秘密》中提出,将古代书法史分为两期:唐及以前是古典期,五代及以后是变异期。

我在不同场合多次论述过这个分期的客观性。之所以说它“客观”,就在于它描述了书法史的本来状况。虽然我坚信这个理论的客观性,但我同样承认“变异”这个概念无疑表达了我对这个时期书法大势的一点遗憾,甚至你可以直接把它理解为“蔑视”。

这不是吹毛求疵,这是和令后世高山仰止的晋唐这样巅峰比较之后的真实感受。但是,我绝不是说“苏黄米蔡”不行,而是“钟张”“二王”“颠张醉素”根本无法超越;“颜筋柳骨”终不可企及。

虽然后来人不断地学习晋唐,但却不能与晋唐分庭抗礼。在这个被历代精英人物,包括“苏黄米蔡”检验了一千年的铁律面前,我们向谁学习?当然是晋唐。

《收藏》:你有着一种古典情结?

寇克让:学字和读书一样,都讲究取法乎上。

清代惠栋主张,不读汉以后书,这当然持论过高。《四库全书总目》批判惠栋“泥古”,王引之说他“识不高”,也都切中要害,但这是另一个方面的问题。读书至高处,厘清历代之传承关系还是必须的。如汉人治经,坚守家法也是有益的。

回到书法,历代书家之间也有源流之别,而开宗立派者自有其家法。

我的草书学习是从唐人孙过庭《书谱》入门,然后转向王羲之,最后学习张旭《断千字文》。近30多年了,我基本不学唐以下的草书,不是说从不涉猎,而是不专门下功夫临摹。

我孤陋寡闻,始终读的是中国书,无论我所掌握的前人理论,还是近几年我自己提出的一些观念,以及我所运用的逻辑,都是中国的。甚至我前两年和朋友私聊的时候,我说过“不要让中国当代的书法史变成日本的近代书法史”,这个话当然是有所指的,我发了微博,没过多久又删除了。

▌寇克让作品 26x48厘米 2018年

释文:真实不虚。

钤印:寇氏 克让 日日新

《收藏》:草书方面,似乎您特别钟情张旭,而且是《千字文》?

寇克让:我喜欢张旭。这些年我一直在学习张旭的《断千字文》,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宣传《断千字文》。

我不喜欢《古诗四帖》,这不是因为它实际上不是张旭的作品,而是因为它的草书并不高明,这一点我有专门文章,不详说了。我以为,只有《断千字文》才合乎文献传达出来的张旭,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最早,《断千字文》在我眼里也是一部天书,这几年的临摹让我能够静下心来去读它。我慢慢看出了,它狂放外表后面的理性与清晰的用笔。我也确实感觉到,无论是西安碑林残存的六块断石,还是《绛帖》中仅存的四十几个字,都非常真实地传达了原作的笔法、笔路,离原作都不会太远。

至于说《断千字文》给了我什么,我想至少有这几个方面。

一是,在苍茫的艺术效果背后清晰的笔法,这一点只有经过多次临摹才能体会。

二是连绵不断的气韵。《断千字文》的连绵比较实,初看可能会感觉泯灭字法,牺牲单字,“因文害意”,其实它自在法度之中。

学习《断千字文》的另一个启示,是我对柔而肥的重新理解。杜甫有“书贵瘦硬始通神”这样的名诗句,似乎给书法审美做了一个基本规定,但是,历史上早有前人以肥瘦区别张旭与怀素,认为仅仅因为肥,张旭就要高明得多。我是花了一段时间去理解以至后来认同这一点的。

柔,当然是与肥密切相关的一种审美。

直接而表面化的强硬是肤浅的,柔中之刚才是经得起考验的,至柔方得至刚。当然,在探索的过程中,肥瘦、刚柔的度是极难把握恰当的,但率以瘦硬为准绳,本身就是胆怯,是进取精神的缺失。只有充分尝试不同的,甚至极端的表达手段,才可能真正理解与之对立的手段,并在此之间找到平衡,才可能形成自己独特的笔墨语言。

寇克让 男,书法家。

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毕业,获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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