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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马士革到《如懿传》,奥斯曼人也穿花盆底?

 范雍祈求上天 2019-06-27

​1823年,奥斯曼帝国摄影师帕斯卡·萨巴赫(Pascal Sébah)生于伊斯坦布尔,其父是叙利亚天主教徒,母亲则是亚美尼亚人。萨巴赫一生作品无数,为奥斯曼社会史研究留下了珍贵的素材。而其中有张1870年左右的大马士革妇女照,在中国人看来,则有那么一点异曲同工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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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左右的大马士革妇女照

相片最右边的妇女脚穿厚底鞋,乍看之下与满人的花盆底旗鞋十分类似,然而这其实是奥斯曼贵族妇女的流行鞋款,土耳其名为nalın,阿拉伯语则称قبقاب(Qabqab,模拟其走路发出的声音而来)。其本是浴室里的防滑拖鞋,后来才演变为贵族的装束,是突厥人继承罗马帝国遗产的变体;无独有偶,花盆底也是满人入关接触到汉文化后才催生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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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元宝底旗鞋的完颜童记(左)与穿花盆底的闺蜜孟小冬(右)

厚底鞋的历史

纵观历史,厚底鞋不是东西任何一方的文化专利。

早在古希腊时代,悲剧演员便会在舞台上穿厚底鞋,以增加其庄严感;古罗马人则将厚底鞋作为浴室专用的防滑凉鞋。而文艺复兴初期,厚底鞋更作为威尼斯的特产,在欧洲各地流传,成为妇女的时尚鞋款。

各国王室中,则以西班牙贵族妇女最常穿厚底鞋,配上长裙,显得身材更为高聎;教会也十分赞成王室妇女穿厚底鞋,如此一来便可降低其"放纵跳舞"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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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末的素描图,左为纽伦堡妇女,右为威尼斯妇女。由于威尼斯妇女脚穿厚底鞋,故显得较为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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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的绿丝绸面料厚底鞋,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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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的威尼斯厚底鞋,现藏于斯德哥尔摩。威尼斯人喜欢将厚底鞋增厚,平均高度约在25-74厘米之间

而中国的厚底鞋始于木屐。其功能相当多元,不仅能充当雨鞋,也是名士与平民的日常装束,例如东晋便有谢安听闻淝水之战的捷报后,兴奋地踢断了木屐的记载;直到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二十回、四十五回里也有描述宝玉穿木屐的情节。明代定陵的出土物中,孝靖皇后棺内便有尖足凤头高底鞋陪葬,足见中国穿厚底鞋的传统并非由满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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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定陵出土的孝靖皇后尖足凤头高底鞋

而人们一般认为清朝是由满人建立的游牧帝国,这恐怕是对满人游牧性的误解。早在明代,尚未入关的女真人就不全过游牧生活,海东女真(又称野人女真)的渔猎性较强,海西女真是半农牧的部落,建州女真则已开始农耕的定居生活,更与明朝有贸易关系。

其虽保有骑射传统,却与匈奴、鲜卑、蒙古等民族的生活型态不同,而正因其以农耕、定居型态储存实力,建州女真最后得以统一各部,并建立与蒙古等军事型游牧帝国不同的国家-清朝。

而满人入关后,不仅汉化进程加剧,也将关外的满文化带入中原,子弟书、京剧、相声皆为满汉融合的产物,高底旗鞋亦然。近年清宫剧十分流行,剧中从宫女到皇后皆穿高底旗鞋,人们因此有了刻板印象:"高底旗鞋是满人的传统服饰之一",再加上少数民族自我东方化,因此网络上也出现一些穿凿附会的起源说,例如:

"满族先民为渡泥塘夺回城池,故模仿白鹤在脚底绑树杈,后人为纪念这场胜仗,因此开始穿高底旗鞋。"

或是:

"满族妇女常要上山劳动,为防蚊虫叮咬、弄湿鞋袜,所以就在鞋底绑木块。"

反驳上述传言的证据有很多,其中最有力的便是清代的档案记载。爬梳清初的赏赐文件,当时赏给格格或其他女眷的衣饰中,鞋子部分往往就是各类靴子;像花盆底这种高底旗鞋则是入关许久后才出现在档案里的产物。

而虽然档案没有明说,但考察当时的历史背景,高底旗鞋的诞生既有区分阶级的用意,也蕴含了审美的潜意识。首先满人为彰显自己的身份,故将汉人的木屐加以改良成贵族妇女专用的旗鞋,还分出花盆底、元宝底等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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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盆底旗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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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底旗鞋

另外就是满人本无缠足习俗,故为遮掩天足,而将鞋底加高,使双脚隐于裙下,且穿高底鞋走路的步态与三寸金莲的摇曳生姿十分类似,故这种鞋在贵族间广为流传。

然而时间久了后,竟也出现高底旗鞋与缠足弓鞋的融合版,这显示了满人妇女也开始学着汉人缠足,以及汉人贵族妇女也有学着穿高底旗鞋的趋势,服饰上的满汉之分已是日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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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底旗鞋与弓鞋的混合鞋款

高底旗鞋的出现,揭示了满人入关后,在文化上逐渐与汉人交融的现象;而奥斯曼的厚底鞋也是类似的逻辑。

突厥人的去游牧化

阿拉伯历史哲学家伊本·赫勒敦(1332-1406)曾在名著《历史绪论》中提到,帝国周围往往围绕着野蛮部落,然而这些野蛮人因所谓的Asabbiyah精神(在阿拉伯历史的语境下指部落主义、宗族主义),故拥有比帝国内部更为强大的凝聚力、组织力、向心力,将能在帝国衰弱时取而代之。

然而当这些野蛮部落继承帝国的遗产后,将不可避免地被定居文化同化,导致当初赖以崛起的asabbiyah精神逐渐消亡,最后步上前一帝国的后尘,被周围的其他野蛮部落消灭。而新的帝国继承者也将继续相同的宿命,如此情节往复上演,因而造就了历史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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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赫勒敦的《历史绪论》

伊本·赫勒敦的理论出自他对历史的观察及体会,时至今日,针对中东古代史仍有一定的解释力。而突厥人去游牧化的起点并非奥斯曼帝国,这段进程早在塞尔柱时代便已揭开序幕。

塞尔柱本是中亚大草原的部落,后其逐渐统一伊斯兰世界东部的破碎格局,建立了横跨中亚与西亚的帝国。而凡是发源于中亚的游牧政体,皆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波斯的官僚、文化、政治体制,形成了突厥-波斯共生的文化传统,塞尔柱帝国的建立便是确立了这种传统的制度化,并让波斯文化逐渐取代伊斯兰版图内的阿拉伯内涵,阿拉伯文化的中心从此由巴格达移往开罗。

而往后的奥斯曼帝国更可说是突厥-波斯文化复合体的巅峰期,其宫廷诗歌受古典波斯文学的影响,许多波斯语词汇更成为突厥语借词,直到凯末尔推行文字改革时才被大量删去。波斯语是奥斯曼帝国中的强势语言之一,帝国更采用波斯官阶、头衔名称,并大量引入波斯料理,成就今日土耳其菜的盛名。

除波斯文化外,奥斯曼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与巴尔干地区后,也吸纳了大量希腊与罗马的文化传统,浴场(hamam, حمّام)即为一例。由于伊斯兰教本身有大净小净的习惯,故奥斯曼人日后还将其融入清真寺附属建筑群的一环,供穆斯林礼拜前净身用,罗马浴场也换上另一种名字-"土耳其浴"。

土耳其浴改良罗马浴场配置,成了奥斯曼人社交生活的一环,母亲会在澡堂中为儿子相亲,男人也在澡堂中谈生意,功能就像今日的咖啡馆。而源于罗马的诸多浴场配件也被奥斯曼帝国继承,厚底鞋nalın即是一例。其本是浴室的凉鞋,日后渐成奥斯曼贵族妇女的装束之一,才有了萨巴赫那张照片中的"花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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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nalın的奥斯曼贵族妇女,左手拿的是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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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母装饰的nalın

奥斯曼与清朝的类似命运

今日的花盆底与nalın角色类似,都是人们缅怀过往情怀的特殊配件,只会出现在古装剧、或一些cosplay场合中,现实生活几乎已无人使用。而由历史脉络观之,两者都是游牧民族成为帝国继承者后,改良定居民族的传统而来,由此照见东西两大帝国的类似命运:

清朝由已初步汉化、过定居生活的女真人建立,其在政治上承袭汉人制度、也保留些许游牧建置;而在文化上则大量汉化,但也将满人的部分传统引入关内,使其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奥斯曼帝国由已与波斯文化共生已久的突厥人建立,更吸纳了罗马与希腊传统,化为欧亚交界的荟萃一景。帝国的统治阶层虽有突厥人,却也大量依赖其余非穆斯林、非突厥的官僚与学者来运作,更融铸罗马、阿拉伯、波斯、希腊底蕴,化为今日的土耳其文化。

两大帝国日后皆在西方列强的铁蹄下解体,并在此之上建立现代史的主体。其中奥斯曼崩解为无数小国,只剩土耳其还坚称自己是帝国的继承人,其余国家则以否定帝国遗产为国家历史的书写方向;中国则保留了大部分的原有版图,只是满人已逐渐淡出政治舞台。然而透过花盆底与nalın的图片档案,仍可稍见游牧民族成为帝国继承人的过往痕迹,彷佛夜空一隅,仍有天星的光芒在闪烁。

今日主笔 \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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