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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桐:从逍遥游到浑沌死

 梅溪湖畔的羊羊 2019-06-28

从逍遥游到浑沌死

谢青桐

开篇

只要开始接触庄子,便会不由自主地神往于他所开辟的园地。那里没有撄人之心的陈规,没有疲惫不堪的奔波,也没有纷乱如麻的空虚,更没有压迫而来的痛苦。

凡是纠缠于现代人心中那些引起不安情绪的因素,全都在庄子的价值系统中烟消云散。他扬弃世人的拖累,强调生活的朴质,蔑视人生的偶像,夸示自然的心性,否定神鬼的权威。总之,接近他时便会感到释然,在他开创的世界中,心情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尽管庄子谢世已经两千多年,但只要你打开《庄子》,就会感觉他栩栩如生的浪漫重回你的心灵。

心如枯槁之木

《庄子.山木》中,有一个“虚舟(空船)”的故事。

有一方舟在渡河行进,突然被另一条船撞上。方舟上有一暴躁之人,立即向撞来的船高喊着要对方回避,一呼不听,再呼不听,到了第三次呼喊时,便骂声连连。就在此时却发现撞来的船上,竟然空无一人,暴躁之人不仅骂声停止,而且哈哈大笑起来。

人如果能像虚舟那样在世上遨游,没有自我意识,就不会为难别人,也不会为难自己。而“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心如枯槁之木,就是把自己的心变成空船,也就是“虚己”,舍弃自我而顺应自然。顺应外界的变化,对任何的事物都保持内心的虚静,就不会受到外物的伤害。

换句话说,能不能放下自己,尝试心如枯槁之木呢?当我们的心中,没有了“我”这个界定,不执着于自己的狭隘,所有的比较、痛苦和烦恼便无所依存。庄子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意思就是不要太自我,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一个人如果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么就很容易与外界起冲突。一个人如果不把自己当回事,不以自我为中心,放下自以为是、放下偏见和无用的面子,谁又能伤害得了他呢?

然而,人心复杂多变,永不知足。《庄子.在宥》中说,人心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

若是任由身体感官、欲望去牵引,则心成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也就是原来心中含藏的生命光彩被遮盖了,那么活着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庄子提出“心斋”的办法,来对“心”下一番清洗与整顿的功夫,使它进入虚与静的状态,也就是心如枯槁之木。

“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 (《庄子.山木》)因此,心如枯槁之木,减少你的耗费,节制你的欲念,虽然没有粮食心里也是充足的。

心如枯槁之木,不是让心灵枯竭,不是使一切都毫无生气,而是要逐步减少感官的刺激、外来的诱惑、层出不穷的欲望,以及执着于自我中心的观念与成见。

经过“心斋”后,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来被物欲杂念遮盖的光彩重新焕发出来,庄子认为,心性的奇妙莫过于此。

心如槁木是在无味中寻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是对生命怀有一份豁达,是在一日三餐之外还愿意看星空。所以心如槁木之后,可观天地之大美。

茅舍听鸟鸣,原野看蜂忙。席拥飞花落絮,炉烹白雪清霜。心竹俱空, 不问是非问春光。 貌松共瘦,半对青山半书香。逸闲情,惟自赏,何须玉食锦衣郎。清傲骨,性张狂,功名之后自还乡。

身如不系之舟

庄子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像疯子一般追逐权力和财富。为此,许多人不择手段,以至于形成“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庄子.盗跖》)、“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的残酷现实。

“不系之舟”指不用绳索缚住的船,比喻自由自在。庄子以“泛若不系之舟”来比喻人生的自由超脱。“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

庄子又说自己“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以此求得精神自由。一方面要使精神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下提升出来,以“不材”的一面躲避黑暗现实和人世纷扰;另一方面要培养开放的心境和卓越的能力,使人从封闭的心灵中超脱出来,以“材”的一面成就自己必要的生命价值。

“材与不材”,庄子对生命自由与和谐的追求,总结起来就是“外化内不化”。外面跟别人同化,但内心跟“道”结合在一起,决不放弃任何一点点。所以庄子在世间行走,混俗藏身,跟别人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现他很特别,但他内心里面原则性很强,跟“道”结合,去体验生命的真实。

庄子“无待”的自由思想,与法国现代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一切无意义,所以一切都许可)存在着惊人的相似。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最突出的命题:“自由是人生的孤寂”。事实上,当这种可贵的自由落入人世之后,所衍生出的就是无边的孤独。

这是庄子的自由:乘物以游心,逍遥游之变说。深明物化至理之士,则可驾驭皮囊而自在游心,真人之境界也。

与自由相生相伴的,还有独立。不站队,不结盟,不抱团,不投诚,不进圈子,不立山头,不占地盘。世途纷杂,常对江湖问潇洒。江湖繁华,更思光景向林下。林下,净心梵无涯,无涯,逍遥子归家。气骨清如秋水,胸怀煦若春风。红尘一场大梦, 日月在我心中。

江湖其中的我们,读经典往往读经教科书歪曲的各种释义,被人灌输洗脑的机会,比如“相濡以沫”,别人告诉你这是真爱。然而,独立思考者会不满足,因为这过于低级。那就读庄子的原文全文,其实庄子更在意的是后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

人生一世,草长一春,虽然有物化之论,然而不负此生是题中应有之意,何必死守相濡以沫,莫如相忘于江湖,彼此畅快游泳。传说鱼能相忘于江湖,是因为鱼的记忆时间短暂,而人是高智商动物,轻易不能相忘于江湖,时光老去,难免会去回忆。既然明了物化之理,那么就把生的终极,当作另一个江湖吧。

人生旅途,几多难忘的故人,而今可都安好?在各自的江湖。

从逍遥游到浑沌死

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这里的命,应理解为事物的客观必然性。死生,它有如日夜的运行,是自然规律。庄子认为,既然死和生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现象,那么,人们就应该克制死亡所带给人的悲痛,不使哀伤过分伤身。

庄子对其自身也复如是。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杂篇.列御寇》)

庄子大限之日,弟子侍立床前泣不成声:“伟哉造化。又将把您变成什么呢?将送您到何处去呢?化您成鼠肝吗?化您成虫臂吗?”庄子道:“父母于子,令去东西南北,子唯命是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是仵逆不顺之人也,有什么可责怪它的呢?大地负载我的形体,用生使我劳苦,用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安息。所以既善于使用我的生,也就必善于处置我的死。弟子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弟子听了,竟呜咽有声,情不自禁。庄子笑道:“你不是不明白: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为伴,通天一气,你又何必悲伤?”

弟子道:“生死之理,我何尝不明。只是我跟随您至今,受益匪浅,弟子却无以为报。想先生贫困一世,死后竟没什么陪葬。弟子所悲者,即为此也。”庄子坦然微笑,说道:“我以天地作棺椁,以日月为连壁,以星辰为珠宝,以万物作陪葬。我的葬具岂不很完备吗?还有比这更好更多的陪葬吗?”弟子道:“没有棺椁、我担心乌鸦、老鹰啄食先生。”庄子平静笑道:“在地上被乌鸦、老鹰吃掉,在地下被蝼蚁、老鼠吃掉二者有什么两样?夺乌鸦、老鹰之食而给蝼蚁、老鼠,何必这样偏心呢?”

庄子认为,生是死的连续,而死是生的开始。死不过是生的转化,生死是有循环性的,正像大自然时令的运行一样。死不是坏事,死只是一个阶段的结束,当这一阶段完成了,另一阶段就开始,似乎死也像乐谱上的休止符。对于死生的要义,庄子以一句名言来表达:“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

“浑沌死”既是结束,亦是开端。当“浑沌死”的同时,他的精神对于超级蒙昧的祈求终于完成,他的精神,直抵神境,亦抵禅境。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内篇.逍遥游》)他完成了最初的理想和承诺,尽管这是以死亡为代价。

落幕时分,庄子说,我就是天地,我就是日月,我就是星辰,我就是道。我回家了。我自由了。

从逍遥游到浑沌死,庄子解决了两个重大哲学问题,一是自由,二是生死。

结语 

我们看到的作为哲人的庄子,织草鞋的庄周神情枯淡,不疾不徐。但他此时的精神正在那九万里的高空,青天在背,人世在俯,如逍遥而游的大鹏在九万里高空独来独往,那种俯视人生之态势,莫之夭淤之洒脱,那份孤独与骄傲,让俗世红尘中的一切功名利禄黯然失色。

这当然归源于庄子超人的理智心灵。他的理智时刻像哲人那样的清醒,如蛇行草上,不粘不滞,寒气渗透又敏锐无比。他的心灵却无时不像诗人那样沉醉,如鸽立檐间,不怨不怒,怜悯四溢而柔情万种。他当众把一切都掷在脚下,撕给我们看,并遏止不住地冷笑。而当众人散去,他又收拾起这一切,把它们拥在胸前,独自失声痛哭。他不就是这样恣肆怪诞、汪洋浪漫吗?一路挥洒着他的天才、深情与痛苦,在那个受伤的时代,还有谁比他抚摸伤口的姿势更令人难以忘怀呢?还有谁的著作像他那样,纯粹是一片弥漫开去的冷血与热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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