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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词曲折叙事几例

 查理13 2019-06-29

   现在一说李子词,就是白话、现代词语、带格律的新诗这些,似乎这就是李子词。其实这是不大对的,李子词的主要贡献在叙事,在虚构,这也是其一直强调的。这是对当代诗词盛行的空洞抒情的一种反动。用词叙事古已有之,但古人叙事除了少数代言体,都是作者自己与外界的交互。我们今天用词叙事大多数还是沿袭这个套路。但也有一些人走了出来。莫真宝曾经提到,蔡世平、伍锡学、曾少立(李子)等人的叙事词,已经有像小说一样虚构的成分,词中的主人公也不再是作者自己了。伍锡学更是在很多年前就提出,他的词是一部微小说。李子是沿着这条路子继续开拓的,他在伍之后提出了整体虚构的主张,主张像小说和电影一样整体性地虚构人物和故事。李子的叙事词与蔡、伍等人又有些不同。一是虚构的人物更宽泛,除了人类,还包括动物、造物主、仙鬼等。二是李子的(某些)叙事更加曲折,在词体这样极小空间里极力扩充张力。我们知道,今人写的叙事词一般都是很好理解的,甚至顺溜得象打油。但李子的曲折叙事做得很好。我读了几篇别人的文章个有点体会,也来说几个例子。

    鹧鸪天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

   这算是李子的代表作吧,特别是“地铁”一联在网上传播很广。评论的人也很多,不过我感觉多数都不太到位。这里“无一病”三句是一折,最后“偏生”两句是一折。特别最后两句是关键,可惜多数人没读出来。给亲友报平安(大概是电话或写信吧),为什么要“择言辞”,以至于“久默然”呢?怕亲友担心也好,自己不好意思也好,无非是不想让亲友知道自己的窘况,说话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呗。那什么人才会有这样的心理呢?自然是那些从外地来到大城市的底层打工者(不一定是农民工)了。如果是大城市固有的居民,哪怕是上班族,用得着向外地的亲友报平安吗?就算报平安,“无一病”还可以理解,何以谈到“有三餐”呢,现在又不是战乱饥荒年代。只有外地来的底层打工者,有时因各种原因才会缺吃饭的钱,互相借钱以度难关是常有的事。“有三餐”看似寻常,其实作者大有用意,“报平安”也是如此,这正是李子词的特点,下字极其“阴险”。身体健康,也有钱吃饭,那么好了,下面又一转,转出更深层次的窘况。李子对底层打工者的心理的把握和描写都非常到位。其在另一首词中写一位中年人“底薪虚报高堂梦,呵令无妨主管恩”,给高堂虚报底薪,其实就是“择言辞”的结果。更精深的是“呵令”。在一些公司应聘过普通员工的人都知道,部门主管是第一关也是非常关键的一关。主管在众多应聘者中录用了你,即使在工作中对你“呵令”,你也不能计较,因为不是他,你可能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何况你已人到中年,这个年龄很多公司招人都不太想要了。李子是一个长年的北漂,辗转于各公司应聘打工,所以他对底层打工者的心理描写极其真实而深刻。有人评论这首词“写当代青年人的生活与心态,在通俗欢快的语言中透着乐观与幽默……”,甚至有人把“偏生”两句理解成作者在字斟句酌地写诗,这些人显然没有太读懂。它紧扣时代(前几年的人才潮、打工潮),写出了底层打工者群体的辛酸与悲凉。误读可能一是评论者与打工者的身分悬殊,缺乏切身体会;二是李子词的曲折叙事造成理解难度;三是“地铁”两句太引吸眼球,于是很多评论者没有足够重视下阕,其实下阕才是重点,作者主要在下阕发力

    鹧鸪天

   日下归来卧野烟。芦花枕压颍阳编。回天枉自思方技,入梦偏多遇古仙。   陈豆豆,许闲闲。狂情怪笑水云间。逢人劝饮中山酒,暂忘红场某一天

    这是李子的一首近作,重点在最后一句,图穷匕见,大家都看得出来。不过“红场”上发生的大事太多,某一天到底是指哪一天呢?我觉得两个日子最有可能,一个是30年前的,一个是70年前的。跟前面那首“地铁”以抒情开头不一样,这首上来就开始讲故事,叙事特征更明显。主角从帝都(日下)回到偏僻的地方(野烟),睡觉时枕头下还压着一本神魔书(颍阳书,古代方士之书,其实真实情况也可能是玄幻小说什么的)。注意,我这里说的是主角,没说是作者。虽然我知道李子喜欢怪力乱神,还写过这方面的小说,而且李子也从北京回到江西老家定居,但按他的观点,即使诗词中人物有作者的影子,也并不一定要认为是作者本人,而是当成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好了,这就是所谓客体化思维。比如李子写空难儿童的如梦令“再没飞机诓你。再没老师熊你。你住那房间,仍像咱们家里。孩子。孩子。过节也该欢喜。”,理解成作者想对儿童说的话当然可以,但按客体化思维,理解成家长对着孩子遗像的喃喃自语就更符合李子的习惯,也更感人。回到这首词,“回天枉自思方技”没什么难理解的。“回天”结合最后的“某一天”来看就明白了,作者在这里先压了一下。看来这件事的结局不是主角想要的,所以主角幻想有超能力或者黑科技之类的“方技”能够“回天”。结果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主角还真在梦里见到了身怀方技的“古仙”。陈豆豆、许闲闲,这是古代两个不闻名方士的名字,方士因为有异能(吹牛逼),大家都是把他们当神仙至少是半仙看的。这两个行为怪异(狂情怪笑)的方士并没有教主角方技。这是李子词曲折的体现。按理说,既然“思方技”,又在梦中遇到了“古仙”,那接下来的思路就是古仙教了主角方技,然后主角梦醒之后一场空,这样也是一个不错的作意。然而李子没有采用这个套路。两位古仙没有教人方技,而是逢人就劝饮中山酒。中山酒是传说一饮可醉千日的酒。喝了这种酒自然什么都忘了。这样写似乎悲剧感更强,因为连两位古仙都不愿出手相助,而是劝人忘了嘛。这里有一些字眼是特别“阴险”的。比如“逢人”,这说明记得“某一天”的人不止主角一个,而是很多,一下子深化了主题。更重要的是“暂忘”。本来入梦就应该忘了世事,但此事并未忘,后来又饮了千日醉的酒才忘了,但也只是暂忘。由此可见此事之难忘。写难忘,却以忘结之,正可见李子词的曲折。另外,作者对陈豆豆、许闲闲的态度也可玩味。这俩究竟是像屈原遇到的渔父那样的世外高人,还是像王林一样的江湖帮闲(豆豆可谐音逗逗),或者还有其他的解释,似乎都可以,这也是李子词经常给人模糊的地方。有人称之为“雾化”,认为这样不好,也有人认为这样增强了语言的张力,见仁见智。这首词的曲折叙事很有技巧,不过我认为“做”的感觉比较强,不太真实,这是大问题

   定风波

   两字长生赫赫然。攥吾童宝疫苗单。坐得满城灯火灭。才说:批殊号异会平安。  网上文章偏又讲:同厂,恐难侥幸过天关。唤醒山妻来计议。迟矣。文章今日有人删。

   这也是虚构了一个故事,缺点是有点浅显。优点也不少。第一真实感强。第二角度选得好。第三多次转折。第四以删文结尾,有言外之旨。第五心理描写得好。其实前面两首也是心理描写,看来这是李子的擅长

    不想写了,集成两个别人的例子吧。下面是孙黎卿、曹辉一篇文章的内容:

     临江仙·鬼故事

    某人矿难早夭,其宅遂传异事

    大梦阴阳割了,居然疼痛生根。重来无复旧时真。用头颅走路,以骨血开门。   我子床头酣睡,我妻灯下凝神。洗衣机响灶煤焚。夜深邻里静,我亦一家人。

    对这首词,李子有一个自笺。在一篇谈学习前人诗词的文章中,他谈到这首词学习了下面这首辛词的写作技巧。

    生查子 其一 独游西岩

    [宋] 辛弃疾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岁晚太寒生,唤我溪边住。  山头明月来,本在高高处。夜夜入清溪,听读离骚去

    辛弃疾受主和派的打压,赋闲于西岩附近的带湖别墅。他夜读离骚,只因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与他境遇相似,有心灵共鸣。他没有听众,或者说只有唯一的听众,就是那水中明月。他大声诵读,希望明月能懂他。这首词最突出的技巧体现在最后两句,这种对时间的巧妙处理,稍不注意读者就会一眼滑过,而如果细加揣摩,会发现力重千钧。在山里住过的人都知道,只有拂晓时分,明月才会西沉山后,水中月自然也随之而“去”。一个“去”字,实际上写出了作者夜不能寐,通宵大声诵读离骚的场面。而且他不是一夜两夜,是“夜夜”如此,可见其牢骚之盛,郁愤之深

   这首辛词,文本非常“冷”,作者的心却非常“热”。这种写法与新诗的“零度写作”类似,只叙事不抒情,若非细心揣摩,不能一下子明白其妙处。而李子将这一技巧的精髓学了过去

    李子的这首词,上片只是交代事由。其中头颅、骨血暗示着遇难矿工的惨状,说明他回家的强烈愿望即使粉身碎骨也改变不了。据李子称,他的儿时伙伴的确有人发生过如此惨烈的事故。重点在下片。年幼的孩子不谙世事,床头酣睡,而寡母灯下凝神,忧伤不已,这种对比自不待言。接下来的两句,最能体现李子对辛词的学习。“洗衣机响灶煤焚”绝不能当作寻常家务一眼带过,必须结合“夜深邻里静”这个时间点来看。夜深了,邻居们都睡了,她还在忙碌,这边洗着衣服,那边又在做饭。丈夫走了,孩子还小,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肩上。不着一个抒情文字,看似平静的叙述,写出了多少血泪!最后,鬼回来了,他只能选择深夜回到这个难以割舍的家,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能像从前那样,分担妻子的重担。“我亦一家人”的虚幻的温馨,丝毫不能改变阴阳两隔的严酷事实

   李子通过鬼故事这样一个奇特的角度,以极其节制的冷叙事笔调,写出了人间的亲情与爱情,尤其是刻画了遇难矿工妻子面对生活重压的善良与坚忍,感人至深

   这首词对辛词的学习很成功,而且还有所超越。如果不是对辛稼轩的平生志业有所了解,我们很容易把那首辛词看作寻常的闲适词、隐逸词,这说明它的文本过于潜微,需要“知人”方能“论词”。而李子词则没有这个问题。即便我们没有读出“夜深邻里静”的深意,也不妨碍我们对文本的基本理解,不妨碍我们对矿工一家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

    另一篇是谭启的文章,谈到李子的另一首词《鹧鸪天·钓鱼的老领导》,曾小云也有一篇文章提出了与谭类似的观点下面是谭启的文章:

    鹧鸪天·钓鱼的老领导

    一掷朝冠拾钓钩。老夫重作少年游。欢声和处跳红鲤,雅意传时狎白鸥。花夹岸,日衔舟。美人归蠡逐清流。南风吹得园田暖,吾子弦歌宰此州

   这是李子的一首词。有人说是老干部体。猛一看,还真挺象老干体的。但仔细一读,味道不一样了。他写一个高官退休回到儿子主政的故乡,拾起了儿时的爱好——钓鱼。儿子在故乡主政,官二代,世袭制,这不是高级黑么。这首词有两个特点,一是对典故的颠覆,二是精心选择动词来暗寓褒贬。表面看,范蠡西施,南风歌,弦歌宰,盟鸥这些典故,都是正能量的,歌颂德政贤人的。而这首词把它们都反过来用了。比如范蠡,这是历史上把权、钱、色都玩到极致的主。作者选这么一位来比附老领导,显然是有深意的。范蠡因为害怕被诛,辞官跑路,很容易让人跟当前的反腐发生联想,美人也很容易与二奶、小三联想起来。而且,美人“归”蠡,用个归字,暗示对美人还有一番争夺,大抵是个公共情妇吧

    老子在儿子主政的地盘公然携美遨游,儿子不可能不知道,可见无耻已没有底限。南风吹得园田暖,南风不是真的南风,结合后面的弦歌就知道,是颂圣的南风歌,是正典反用,再加一个吹字,就很讨巧了。俗语里,吹一般是指吹牛逼,是个贬义词。末句弦歌宰也是个正能量典故的反用。可是俗语里宰也不是什么好字儿,宰客、宰人,能是好事吗?这里表面上是个正能量典故,实际上暗用了宰字的俗语意思。李子很擅于把俗语整进诗词里,我还没发现有谁比他用俗语用得更好的。

    这首词的动词,在有意无意间,似乎都经过精心选择。比如上片的和(应读去声)、传两字,和,下对上的奉承,传,上对下的吩咐,一上一下,官威自见,也滑稽得紧。这“传”当然是老领导吩咐身边的人,不可能直接吩咐白鸥。可为什么一“传”,白鸥就乖乖地让狎了呢。当然不是老领导已无机心,大抵是这白鸥被人下了药吧,而且同样,红鲤也很可能是手下人做了手脚。在天朝官场,什么荒唐事都有的。夹、衔两字,如果与美人归蠡这句合起来看,隐隐地有一股子色情意味。逐字的反讽意味也很强,用逐不用溯,应该也是故意的。就是掷字,表面看是厌恶了官场,实际上是对退休的不满。就是一些名词,反讽意味也很强。比如清流,比如少年游(少年游与后面的美人相应)。掷、和、跳、传、狎、夹、衔、归、逐、吹、宰,把这些动词串起来,再结合典故,一对表面风雅,实则伪君子的贪官父子形象,隐隐地浮现在纸面。

    好了,引用完毕。我看到的版本是“吾子弦歌领此州”,“领”更隐蔽一些吧

    其实,这个套路也不是李子独创的。更早的春秋笔法也是这个套路,闲闲地着一字,不动声色,其实极“阴险”。小说中这种套路用得更多了。《红楼梦》扬黛抑钗,但如果你不仔细想,表面上看不出有对薛宝钗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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