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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为益友 两耳是知音 ——记民国时期古琴收藏家轶事

 寄情山水之间 2019-07-01

央视《国家宝藏》节目,浙江博物馆选送的三件宝物中有一张唐代落霞式古琴“彩凤鸣岐”,为唐代斫琴名家雷威所制,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节目中对雷威雪夜选材的演绎和对古琴知识的介绍使得广大观众对于古琴,这一似乎只存在于古典文学和诗歌中的传统乐器重新有了认识。

笔者也收藏有一张古琴,虽没有“彩凤鸣岐”那样显赫的身世,但满身遍布的似蛇腹如流水的累累断纹和斑驳的漆色,揭示它亦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据统计,目前流传下来的古琴存世量不足2000张,确认为唐琴的不足20张,大多保存在世界各大博物馆和著名古琴演奏家的手中。

此琴琴体通长122厘米,项与腰皆呈内收双连弧形状,相交处复作凸出半月形,这一式样在历代琴式中并无记载,民国琴学大师杨时百先生《藏琴录》中有所著录,命名为“宣和式”。收藏大家王世襄曾藏有一张宋琴“梅梢月”即为此式。

古琴结构

由于木质和漆灰的强度与振动性能不同,年久的琴漆会产生裂纹,称作断纹。断纹以其形状分为不少名目,明代屠隆《琴笺》云:“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数百年不断。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此为最古。有牛毛断,其纹如发,千百条者。有蛇腹断,其纹横截琴面,相去一寸或半寸许。有龙纹断,其纹圆大。有龟纹、冰裂纹者,未及见之。”

此琴栗壳色漆,局部显露红色底漆,可见鹿角灰胎,断纹为蛇腹间流水断,隐起如剑脊,凸起处如剑锋。琴面曾重髹朱漆,漆的不甚仔细,将十三蚌徽都一并漆过,使徽呈红色。琴底长圆形龙池、凤沼,红木琴轸、雁足。从龙池、凤沼看进去,可见面板为桐木,质松呈褐色。

龙池上方刻四字隶书琴名“南薰解愠”,龙池下方刻长方篆书印“人生至乐”,龙池左边刻行书“梦坡道兄清赏”,右边刻行书“汪自新敬赠”,下有篆书章“惕予”。琴名、章、款题皆金漆,当为同时所填,现已浅淡局部脱落。此琴可能是原无名款或原有写款,经历数百年及重髹已泯灭不见,到民国时期才被汪自新刻以琴名、上下款,作为珍贵的礼物赠送同道好友“梦坡”。

琴名颇具古意,语出《孔子家语·辩乐解》:“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愠,恼怒怨恨。温和的风可以消除心中的烦恼,使人心情舒畅。

琴款中涉及的两位人物,在清末民国时期,乃是赫赫有名的儒商,且都与古琴有着不解之缘。

汪自新(1868-1941),字惕予,又号蜷翁,安徽绩溪人,是民国时期上海规模最大的茶叶店——汪裕泰茶庄的第二代当家人,在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上,汪裕泰红茶获金奖,有名的“杭白菊”品牌即由他创立。汪自新还是安徽学习西医的第一人。他在上海爱文义路租赁洋楼,创办自新医科学校、自新医院和制药公司。1927年,五十九岁的汪自新来到杭州西湖,见到湖光山色,景致怡人,不禁感慨:“我若能卒于此地,此生也足矣。”于是动了要在此修建一所园林的念头,不料,遭到了当地百姓的反对,原因是在此修建园林,占了太多西湖的地盘,夺了太多原本属于老百姓的风景。直到汪自新承诺其百年以后,所有建筑连同园林,一并无偿归还政府,还湖于民,老百姓才答应他开工建园。历经两年的修建,山庄终于建成,始称“青白山庄”,后更名为“汪庄”,即现在的西子国宾馆,毛主席曾多次至此下榻。2016年的G20 杭州峰会晚宴亦在此举行。

汪庄内今蜷还琴楼

汪庄采撷中西建筑的精华,与西湖山水相映成趣,亭台楼榭,陈设富丽,所有楹联皆为蜷翁自撰自书。特别的是在汪庄内建有琴堂一室,建枋题名“千今百古琴巢”,其屋名“今蜷还琴楼”,楼前平台上还修建了琴台一座。汪与众多琴友每日在此聚会,琴音悠扬,不绝于耳。原来,汪自新不但是位成功的商人和医生,还是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文人,更是一位“琴痴”,古琴收藏家。自明代起,汪自新的徽商祖先就开始制琴、买琴、藏琴,留下了几十张前朝传世名琴,到他这一代,藏琴已有一百多张了。其夫人赵素芳亦知琴善操,尤精于《胡笳十八拍.秋鸿操》。汪自新不仅与一代古琴大师徐元白交好,向其请教琴艺,还请他帮助斫琴,将自家制的琴命名为“汪琴”。

1929年,杭州举办西湖博览会,汪自新被聘为博览会的评议委员,“今蜷还琴楼”有三张古琴送展:一张是其祖上汪宗先制作的明代“修琴”,一张是元代制琴大师朱致远的手制名琴“流水”,第三张琴名为“天籁”,乃是赫赫有名的唐代雷威所造。这一次的博览会办得相当成功,汪自新也打响了“今蜷还琴楼”古琴收藏的名号。可不曾想,有人对参展的“天籁琴”提出异议,说是赝品。对收藏家来说,这可算是莫大侮辱,但汪并不生气,只登报向批评者提出一个问题:哪里看出假来?批评者也在报纸上回文,洋洋洒洒写了千百字,指出:唐代雷威所制的“天籁琴”琴底用的木材是“楸梓”而非“黄心梓”,楸梓锯开可见色微紫黑,而黄心梓中心之色偏黄,非唐人所讲究者。报纸上的这场争论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为了自白诚信,汪自新索性召开一个说明会,邀集古琴同好及各方学者到场,当众展示。如何证明呢?汪自新作了个惊人之举,在会上当众劈开“天籁琴”,撬下琴底,再横里锯开,请大家看一看:果然是发黑泛紫的一块“楸梓”。次日当地报纸大字标题:《日夕望君抱琴至,空山百鸟散还合》。那位批评者从此销声匿迹。时人评价:“前有陈子昂,后有汪自新”。将汪自新剖琴与唐代诗人陈子昂初到长安时不惜千金买琴当众摔碎以搏扬名的豪举相提并论。

至于说到此琴的受赠者“梦坡”,更是不凡,乃是南浔周氏家族的后人,清末民初商界、学界和艺术界皆享有盛名的江南儒商——周庆云。

周庆云(1864-1933),字景星,号湘舲,别号梦坡,浙江湖州南浔人。实业经营涉及丝业、盐业、铁路、银行、采矿等多个领域,以丝、盐两业为主。他不仅是一位成功的富商,还是一位博学多才的文人学者、艺术家和收藏家,他的书法、绘画、古琴技艺都达到很高的成就,而他收藏的金石古玩也多有国宝级的珍品。周庆云一生著述甚多,其存世可考的著述总汇《梦坡室丛书》中所收录的专著和文集就多达45种,共计469卷。

周庆云是个性情中人,行事往往不拘一格,尤其是他人生的谢幕礼更是为人称道。当病榻之上的周梦坡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开列出一份当时政、商、学界名流要人的名单,让其子周延礽遍请众人为其撰写悼词和悼诗,并请国学大师章太炎为其撰写墓志铭。悼词、悼诗、墓志铭,从来都是只有在人死后,才请名人书写,哪有人未死就请人写的?他的这一超凡脱俗之举并未被见怪,因这些名人都是周庆云的至交,能够理解体谅他的心情,一一满足了他的请求,特别是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与周庆云为莫逆之交,当仁不让地为其撰写了《吴兴周君湘舲墓志铭》。周庆云让儿子将悼词悼诗汇编一册,墓志铭另编一册;还有一册是周庆云年谱,另外将其所藏书画古器,悉数摄影并制成珂罗版,印成一册,精装四册成一函,名为《周庆云讣闻》。周与世长辞后,上海各大报纸发表了讣告,闻其噩耗纷纷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数以千计。周府门首挂着白幡,上写:“告众亲友:先父遗嘱:奠仪只收两元,赠《周庆云讣闻》一套。”前来吊唁的亲友不免感到惊讶,当他们拿到《周庆云讣闻》一看,原来是印刷装帧都十分精美的四册图书,比较全面地总结了周庆云的一生和他的事业。众亲友不仅感叹:“临死之前将自己的生平事迹精心装订成册,馈赠于吊唁之人,这种发布讣闻的方式真是旷古罕有,堪称独创啊!” 消息不胫而走,致使许多和周庆云素昧平生的人都抢着赶往周府吊唁,只为能得到一份精美的《周庆云讣闻》。于是乎,不到三天时间,5000套《周庆云讣闻》分赠一空。

周庆云的多彩人生轶事颇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与古琴的因缘。周庆云是清末民初享有“江南第一”盛誉的古琴专家。他收藏的名琴甚多,尤以惊涛、柳州、响山、瑶霹雳、松风、风入松、出涧松、万壑松、松存等九张琴不同凡响,其中的“松风”琴乃宋徽宗故物,名贵异常,“风入松”琴原为赵孟頫故物。不论是数量、质量,周庆云收藏古琴都可称近代中国第一人。在收藏古琴之余,他对古琴谱也产生了极大兴趣,花费大量精力和金钱收藏历代琴谱、琴书。“辑流传世间之谱,考其正变,明其得失,即久佚者亦从所出,求留其名”。他将收集的琴书、琴谱整理编目,先后整理出版了《琴书存目》、《乐书存目》、《琴史补》、《琴史续》、《琴操存目》等多部著作,为琴界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周庆云学琴较晚,五十岁左右才“从山阴俞瘦石先生云、重庆李子昭先生德潜学琴”,他学琴的目的是有感于中国乐界自“晚近以来,雅颂浸息……和平中正(之音)邈不可见”的异常现象,而“亟欲与正声挽之”。他常常在春秋佳日与各地古琴家集会,切磋琴艺。1919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周庆云赶赴苏州,参加了由盐商叶希明在怡园主办的琴会。这次琴会集中了来自浙江、四川、北京、上海、长沙、扬州等省市的31名古琴家,其中善弹者14人。周庆云在琴会上弹奏了一曲《神化引》,并在怡园中坡仙琴室展示了他收藏的宋徽宗“松风”琴,被品为第一。次年农历九月初一至初三,周庆云与上海报业巨子史量才、徽州大茶商汪自新等友人作为组织者、赞助人,在周位于上海爱文义路道达里的寓所“晨风庐”内举办了一次规模更大的琴会,也是近代史上最著名的琴会。出席此次琴会者多达107名,其中有31名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古琴家。他们在琴会的前两天演奏琴曲,交流琴艺,在第三天坐而论道,研究琴学。周庆云在会上演奏了一曲《沧海龙吟》,史量才的夫人沈秋水以“阳春”琴演奏了一曲《流水》,被评为女子第一,史量才年仅九岁的儿子史咏赓接着她弹了曲《文王操》,博得了与会古琴方家的一致喝彩。此次琴会盛况空前,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当时的中国正值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受西方音乐文化的冲击,传统民乐寂寂无闻。正是依赖周庆云这样的有志之士,在“雅乐将沦”中挺身而出,团结同志,求其友声,籍以集思广益,荟萃众长,共“扶大雅之轮”,才使源远流长的古琴艺术在中华大地得以薪火相传,绵延至今。

自古文人雅士借弹奏古琴以抒胸臆,陶冶性情,亦籍互赠古琴以增进友情,答谢知音。上海崇源拍卖公司2009年“海上旧梦”专场拍卖会上,一对古琴颇引人注目。男琴名为“耳通”,是一张清代仲尼式古琴,刻有“量才道兄大颐之庆,以此琴寿之”上款,女琴名为“海涛”,蕉叶式古琴,刻有“蜷翁题于西湖南屏山下倦还琴楼”和“秋水吾姊清玩,妹赵梅敬赠”的上款,为汪自新制作的汪琴。正是当年史量才五十岁生日时,汪自新夫妇赠送的贺礼。两琴皆藏于史量才与秋水夫人位于杭州西湖边的寓所“秋水山庄”。史量才先生是一位富有爱国情怀的正直报人,因他主持的《申报》敢于抨击时弊,揭露当局的黑暗统治,主张抗日,遭到国民党当局的忌恨,于1934年在返回秋水山庄途中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在丈夫灵柩前,秋水夫人操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曲终弦断,她抱起断弦古琴投入火钵中……,曲终人不见,弦断有谁听,就让这饱含着爱恨情仇的古琴化为青烟一缕,与英灵相伴吧。

秋水夫人灵柩前弹奏《广陵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笔者不谙操琴,未能领略琴音的美妙,然每每睹琴思人,遥想先贤的风采,仰慕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君子情怀,每当神游天外,思接古今,物我两忘之际,似闻琴音幽幽萦绕耳畔,莫非,这便是陶渊明所向往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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