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发现了传统水墨的大作用。他以水墨来写人生的戏,这就是他的“墨戏”。一片淋漓的水墨,是从繁缛的、绚烂的、富丽的表相世界中淡化而来的,符合徐渭透过虚幻的表相追求世界真实的理想。所谓“不须更染芙蓉粉,只取秋来淡淡峰”。 徐渭绘画的题材主要是花卉,而且他喜欢画色彩绚烂的花卉,如牡丹、芙蓉、杏花、荷花、海棠等,将这样的国色天香处理成无色(在中国绘画形式语言中,黑白世界意味着无色),将她们浓艳的色彩一一脱尽,将她们妖艳的形式虚化,实现他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的理想。 徐渭 竹石图 徐渭说他一生“懒为着色物”。他的《竹石图》题诗说:“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没有花叶相,苍老暮烟中,荡尽外在绿意,唯留下枯淡的形式,这里有类似于禅家的“气味”,也就是他所说的“真意”。北京故宫藏有徐渭《写生图》长卷,共十二段,第一段画牡丹,上题有诗云:“国色香天古所怜,每遇浓艳便相捐。老夫特许松烟貌,好伴青郎雪里眠。”国色天香他不爱(“怜”),松烟墨色为他所重(“许”),一切浓艳都被捐弃,绚烂的牡丹就这样虚化。
徐渭放弃以色貌色,而取墨花的道路,对此一选择,他有清晰的思路,在中国文人花卉史上,鲜见有他这样深入而系统的思考。我将他这方面的思考概括成解染、拒春、着影、摄香四个方面,兹分言之。
他画水墨芭蕉,题诗道:“种芭元爱绿涟漪,谁解将蕉染墨池。我却胸中无五色,肯令心手便相欺。”芭蕉绿意盎然,但画面中的芭蕉却是一团黑色,中国艺术强调心手相合,但他宁愿心手相“欺”,笔下芭蕉与眼中芭蕉是这样的不同,因为经过他“无色”心灵的过滤。这就是他所说的“解染”功夫。
上海博物馆藏徐渭《花卉卷》,其中第七段画石榴,徐渭题诗云:“闺染趋花色,衫裙尚正红。近来爪子茜,贱杀石榴浓。”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墨花九段图卷》,第四段画兰,上有题云:“闲瞰前头第一班,绝无烟火上朱颜。问渠何事长如此,不语行拖双玉环。”那是一双特殊的“爪子”,是脱去朱颜、不上烟火的“爪子”,是解除“闺染”的“爪子”,他在心手相欺中脱略一切外在的束缚。 他的《月照紫薇》诗说:“染月烘云意未穷,差将粉黛写花容。东皇不敢夸颜色,并入临池惨淡中。”东皇者,太一也,春天之神,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天地。天地示人以染月烘云、粉黛花容,只是一个幻相,天地何曾夸耀颜色?解染得真,由色返空,方是正途。所以他在《墨牡丹》的跋语中写道:“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钩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贵丽,风若马牛,宜弗相似也。”他所谓真面目,不是表面的粉黛,而是本色。
徐渭《牡丹赋》说:
徐渭的无色,不是外在世界的无色,而是心中的褪色;不是“遗万物之浓而取其淡朴”,也不是“怼富贵之花以为溷己”,而是超越外在的色空之辨,不沾滞于物。他在《次王先生偈四首(龙溪老师)》之三中说:“不来不去不须寻,非色非空非古今。大地黄金浑不识,却从沙里拣黄金。”在《逃禅集序》中说:“以某所观释氏之道,如《首楞严》所云,大约谓色身之外皆己,色身之内皆物,亦无己与物,亦无无己与物。其道甚闳眇而难名,所谓无欲而无无欲者也。若吾儒以喜怒哀乐为情,则有欲以中其节,为无过不及,则无欲者其旨自不相入。”非色非空,无己无物,不来不去,不将不迎,从而使一切的拘束在心中褪去。他说:“物情真伪聊同尔,世事荣枯如此云。”(《杂花图限韵》)正是此意。 由徐渭的论述,再一次说明文人画的求于形似之外,不是形式上的变异,而是超越形似,不作形色观,既非像,又非不像。 第二,从心灵的自由上看,徐渭的墨戏画淡去色彩,是为了去除心灵上的沾滞,于此,他曾提出有趣的“拒春”观点。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1577年所作之《墨花图卷》,其中第九段画芙蓉,题诗云:“老子从来不逢春,未因得失苦生嗔。此中滋味难全识,故写芙蓉赠别人。”这里的“老子”当指哲学家老子。《老子》第二十章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老子的胸中是没有“春”的,不是拒绝外在的春光春色,而是摒弃那种因欲望、情感等所引起的内心躁动,他的心中是无“春”的世界:不泛涟漪,不起波澜,得失都忘,宠辱不惊。陶渊明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也同此意。徐渭画无色的芙蓉,就是表达这不爱不嗔的“无春”境界,这就是他所说的真“滋味”。他有题牡丹诗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他有《水墨牡丹》题诗云:“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胭脂染色,似合于外物表面之真实,却没有本然之真实,是一种“空染”,这样的“妆点”是对真实世界的悖逆,对这样的“春”的系念是一种妄念。
第三,在形式上,徐渭还提出“着影”的重要学说。徐渭的墨戏之作在于“去形”,应和着突破形式藩篱的传统艺术观念。他认为绘画必须超越形似,其《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诗云:“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藤长刺阔臂几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他反对枝剪叶裁的刻镂形似之作,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依样画葫芦,虽有表面的真实,却没有内在的真实。他有诗云:“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在他的画中,墨色淋漓雨拨开,泼出一个新世界。他所说的“生韵”,不是生机活泼,而是本色。
徐渭认为,“画为戏影”。徐渭将满眼葱茏淡化为无色,以逸笔草草来表现空间的感觉,以黑白世界描绘绚烂的世界,在形与非形、色与五色之间,形成了似幻非真的关系,这就是他所说的“影”。徐渭“舍形而悦影”的思想便是奠定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徐渭重“影”,并不是他对光影、日影、灯影之类虚幻的东西有特别的兴趣,“影”是对“形”的超越,形是具体的、物质的,而“影”则是“形”的虚化形式,采取这种虚化形式,是为了荡去幻而非真的外在表相。 他的《牡丹画》题诗说:“牡丹开欲歇,燕子在高楼。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去除胭脂色,但留黑白影。以影作牡丹,得见花王真。牡丹是花王,花王之所以为王者,不在其绚烂,而在它通过绚烂来说明,绚烂其实是短暂的、不真实的,绚烂的外表只是一个影子,徐渭用墨色涂抹出这样的影子,表达解去表相的执着、关心真实世界的意思。他的牡丹,是他的戏影,为戏剧性的世界所涂之影。
文人画视画为影,明清以来画坛有丰富的理论积累,像白阳的“捕风捉影”、南田的“戏为造化留此影致”、八大山人的“画者东西影”等,都与徐渭的“画为戏影”同一机杼,所反映的倾向与二米、高房山的云山漫漶有很大区别,这里已无形式上模糊的痕迹。 第四,徐渭好为墨戏,不是对色彩乃至色相世界的厌倦和否定,相反,他是一位浪漫恣肆的艺术家,于此,他的墨戏中又暗藏着一种“摄香”的观点。
萧散的董其昌就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徐文长先生秘集序》中说:“披玩一过,如醉宿酒而饮香茶数碗,泠然风生,亦脂亦粉,非脂非粉,所谓浓淡相宜,都可人意,可以续骚,可以补史。”此虽说的是徐渭所集古人篇什,但用来评徐渭的诗画,亦为切合。徐渭的墨戏正可谓“非脂非粉,亦脂亦粉”。从外在形式上看,他的墨戏非脂非粉,去除色染,独存黑白。但从内在精神上看,他的墨戏又是“亦脂亦粉”——虽无色而有天下绚烂之色,荡去尘染,还一个浪漫的真实世界。李日华亦说:“色声香味,俱作清供。石丈无心,独我受用。”这色声香味俱作清供的思想,正是中国艺术观念中非常重要的思想。庭空雪无影,梦暖雪生香,虽然空茫淡逸,却有缕缕暖香。
徐渭曾论书法之妙云:“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蛇斗,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观雷大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贯之而无疑矣,唯壁拆路,屋漏痕,拆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以此知书心手尽之矣。”(《玄抄类摘序》)他的黑白狂景,原是生命之“袖”中放出的“青蛇”,神蛇游动,不见首尾,无色而色,却又如此的迷离。 徐渭 墨荷 徐渭“懒为着色物”,为什么又偏寻绚烂相?他一生绘画之好在牡丹、芍药之类。然而,这些绚烂之物,有名而无实,虽色而无色。一方面是极具绚烂之物,另一方面是全无绚烂之表,徐渭通过这样的强烈反差,突出即幻即真的思路。
徐渭关于“相色”和“本色”的辨析颇有意味。他在《西厢序》中说:“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唯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嗟哉,吾谁与语?众人所忽余独详,众人所旨余独唾。嗟哉,吾谁与语?”相色是虚幻的存在,画中之色,也为相色,他说“相色示戏幻”,一如他将画视为“戏影”,他的墨色淋漓、黑白世界,都是相色,不是他的本色。本色为“素”,为真性之表现。他的本、相之论,与董其昌、八大山人等的“八还”之说颇有相近之处。 徐渭 菊竹图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戏剧、绘画等都要表现“本色”,表现真实世界,但为什么不去直接表现,还要热衷于描绘“相色”、“影子”这些虚幻不真的东西,舍形悦影,脱色为黑,转实在世界为戏谑,如他所说,这与“真”的世界隔着两层,这样的虚幻戏影又有什么意义?这里包含徐谓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即相色即本色的思想。离相色则无以见本色,突出世界的虚幻的相状,正可以使人由幻返真,离相为本。
徐渭书法 三 徐渭书法 四
徐渭书法 五 徐渭书法 六 徐渭曾画墨牡丹,有题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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