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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 徐渭的墨戲 —— 脱相形色

 minye98 2019-07-02

       徐渭发现了传统水墨的大作用。他以水墨来写人生的戏,这就是他的“墨戏”。一片淋漓的水墨,是从繁缛的、绚烂的、富丽的表相世界中淡化而来的,符合徐渭透过虚幻的表相追求世界真实的理想。所谓“不须更染芙蓉粉,只取秋来淡淡峰”。 

       徐渭绘画的题材主要是花卉,而且他喜欢画色彩绚烂的花卉,如牡丹、芙蓉、杏花、荷花、海棠等,将这样的国色天香处理成无色(在中国绘画形式语言中,黑白世界意味着无色),将她们浓艳的色彩一一脱尽,将她们妖艳的形式虚化,实现他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的理想。

徐渭 竹石图

       徐渭说他一生“懒为着色物”。他的《竹石图》题诗说:“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没有花叶相,苍老暮烟中,荡尽外在绿意,唯留下枯淡的形式,这里有类似于禅家的“气味”,也就是他所说的“真意”。北京故宫藏有徐渭《写生图》长卷,共十二段,第一段画牡丹,上题有诗云:“国色香天古所怜,每遇浓艳便相捐。老夫特许松烟貌,好伴青郎雪里眠。”国色天香他不爱(“怜”),松烟墨色为他所重(“许”),一切浓艳都被捐弃,绚烂的牡丹就这样虚化。


徐渭 四时花卉图

       徐渭放弃以色貌色,而取墨花的道路,对此一选择,他有清晰的思路,在中国文人花卉史上,鲜见有他这样深入而系统的思考。我将他这方面的思考概括成解染、拒春、着影、摄香四个方面,兹分言之。


       第一,从目的看,徐渭的墨戏之作强调“解染”。世相纷纷,何曾觑得真实?在道禅哲学看来,色相世界,是虚幻的表相;色相缤纷,启人欲望之门。人如果要和光同尘,得世界真实,必须塞其兑,解其纷,去其色,从而保持心灵的安宁。解染,是舍妄取真的前提。徐渭深谙此理。他曾画丑观音图,有诗偈云:“至相无相,既有相矣,美丑冯延寿状,真体何得而状?金多者幸于上。悔亦晚矣,上上上。”观音的美丽,不在她的表相。

       他画水墨芭蕉,题诗道:“种芭元爱绿涟漪,谁解将蕉染墨池。我却胸中无五色,肯令心手便相欺。”芭蕉绿意盎然,但画面中的芭蕉却是一团黑色,中国艺术强调心手相合,但他宁愿心手相“欺”,笔下芭蕉与眼中芭蕉是这样的不同,因为经过他“无色”心灵的过滤。这就是他所说的“解染”功夫。


明 徐渭 芭蕉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徐渭《花卉卷》,其中第七段画石榴,徐渭题诗云:“闺染趋花色,衫裙尚正红。近来爪子茜,贱杀石榴浓。”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墨花九段图卷》,第四段画兰,上有题云:“闲瞰前头第一班,绝无烟火上朱颜。问渠何事长如此,不语行拖双玉环。”那是一双特殊的“爪子”,是脱去朱颜、不上烟火的“爪子”,是解除“闺染”的“爪子”,他在心手相欺中脱略一切外在的束缚。

       他的《月照紫薇》诗说:“染月烘云意未穷,差将粉黛写花容。东皇不敢夸颜色,并入临池惨淡中。”东皇者,太一也,春天之神,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天地。天地示人以染月烘云、粉黛花容,只是一个幻相,天地何曾夸耀颜色?解染得真,由色返空,方是正途。所以他在《墨牡丹》的跋语中写道:“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钩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贵丽,风若马牛,宜弗相似也。”他所谓真面目,不是表面的粉黛,而是本色。


徐渭四时花卉图卷

       徐渭《牡丹赋》说: 


       同学先辈滕子仲敬尝植牡丹于庭之址,春阳既丽,花亦娇鲜,过客赏者不知其几,数日摇落,客始罢止。滕子心疑而过问渭曰:“吾闻牡丹,花称富贵,今吾植之于庭,毋乃纷华盛丽之是悦乎?数日而繁,一朝而落,倏兮游观,忽兮离索,毋乃避其凉而趋其热乎?是以古之达人修士,佩兰采菊,茹芝挈芳,始既无有乎浓艳,终亦不见其寒凉,恬淡容与,与天久长,不若兹种之溷吾党也。吾子以为何如?”渭应之曰:“若吾子所云,将尽遗万物之浓而取其淡朴乎?将人亦倚物之浓淡以为清浊乎?且富贵非浊,贫贱非清,客者皆粗,主则为精,主常皎然而不缁,客亦胡伤乎?随寓而随更,如吾子怼富贵之花以为溷己,世亦宁有以客之寓而遂坏其主人者乎?纵观者之倏忽,尔于花乎何仇?谅盛衰之在天,人因之以去留。彼一贵一贱,而交情乃见,苟门客之聚散,于翟公其奚尤?子亦称夫芝兰松菊者之为清矣,特其修短或殊,荣悴则一,子又安知夫餐佩采挈者之终其身而守其朽质也,则其于倏忽游观者,又何异焉?”


明 徐渭 水墨牡丹圖軸

       徐渭的无色,不是外在世界的无色,而是心中的褪色;不是“遗万物之浓而取其淡朴”,也不是“怼富贵之花以为溷己”,而是超越外在的色空之辨,不沾滞于物。他在《次王先生偈四首(龙溪老师)》之三中说:“不来不去不须寻,非色非空非古今。大地黄金浑不识,却从沙里拣黄金。”在《逃禅集序》中说:“以某所观释氏之道,如《首楞严》所云,大约谓色身之外皆己,色身之内皆物,亦无己与物,亦无无己与物。其道甚闳眇而难名,所谓无欲而无无欲者也。若吾儒以喜怒哀乐为情,则有欲以中其节,为无过不及,则无欲者其旨自不相入。”非色非空,无己无物,不来不去,不将不迎,从而使一切的拘束在心中褪去。他说:“物情真伪聊同尔,世事荣枯如此云。”(《杂花图限韵》)正是此意。

      由徐渭的论述,再一次说明文人画的求于形似之外,不是形式上的变异,而是超越形似,不作形色观,既非像,又非不像。

       第二,从心灵的自由上看,徐渭的墨戏画淡去色彩,是为了去除心灵上的沾滞,于此,他曾提出有趣的“拒春”观点。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1577年所作之《墨花图卷》,其中第九段画芙蓉,题诗云:“老子从来不逢春,未因得失苦生嗔。此中滋味难全识,故写芙蓉赠别人。”这里的“老子”当指哲学家老子。《老子》第二十章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老子的胸中是没有“春”的,不是拒绝外在的春光春色,而是摒弃那种因欲望、情感等所引起的内心躁动,他的心中是无“春”的世界:不泛涟漪,不起波澜,得失都忘,宠辱不惊。陶渊明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也同此意。徐渭画无色的芙蓉,就是表达这不爱不嗔的“无春”境界,这就是他所说的真“滋味”。他有题牡丹诗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他有《水墨牡丹》题诗云:“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胭脂染色,似合于外物表面之真实,却没有本然之真实,是一种“空染”,这样的“妆点”是对真实世界的悖逆,对这样的“春”的系念是一种妄念。


徐渭 墨花九段图卷

       第三,在形式上,徐渭还提出“着影”的重要学说。徐渭的墨戏之作在于“去形”,应和着突破形式藩篱的传统艺术观念。他认为绘画必须超越形似,其《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诗云:“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藤长刺阔臂几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他反对枝剪叶裁的刻镂形似之作,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依样画葫芦,虽有表面的真实,却没有内在的真实。他有诗云:“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在他的画中,墨色淋漓雨拨开,泼出一个新世界。他所说的“生韵”,不是生机活泼,而是本色。


明 徐渭 畫牡丹

       徐渭认为,“画为戏影”。徐渭将满眼葱茏淡化为无色,以逸笔草草来表现空间的感觉,以黑白世界描绘绚烂的世界,在形与非形、色与五色之间,形成了似幻非真的关系,这就是他所说的“影”。徐渭“舍形而悦影”的思想便是奠定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徐渭重“影”,并不是他对光影、日影、灯影之类虚幻的东西有特别的兴趣,“影”是对“形”的超越,形是具体的、物质的,而“影”则是“形”的虚化形式,采取这种虚化形式,是为了荡去幻而非真的外在表相。

        他的《牡丹画》题诗说:“牡丹开欲歇,燕子在高楼。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去除胭脂色,但留黑白影。以影作牡丹,得见花王真。牡丹是花王,花王之所以为王者,不在其绚烂,而在它通过绚烂来说明,绚烂其实是短暂的、不真实的,绚烂的外表只是一个影子,徐渭用墨色涂抹出这样的影子,表达解去表相的执着、关心真实世界的意思。他的牡丹,是他的戏影,为戏剧性的世界所涂之影。


明  徐渭  四季花卉图

       文人画视画为影,明清以来画坛有丰富的理论积累,像白阳的“捕风捉影”、南田的“戏为造化留此影致”、八大山人的“画者东西影”等,都与徐渭的“画为戏影”同一机杼,所反映的倾向与二米、高房山的云山漫漶有很大区别,这里已无形式上模糊的痕迹。

       第四,徐渭好为墨戏,不是对色彩乃至色相世界的厌倦和否定,相反,他是一位浪漫恣肆的艺术家,于此,他的墨戏中又暗藏着一种“摄香”的观点。 


       我非常喜欢他的一首《画荷寿某君》诗,诗云:


       若个荷花不有香,若条荷柄不堪觞?百年不饮将何为?况直双槽琥珀黄。


       他将翠盖亭亭和满池荷香化为一纸墨色,透过这墨色,他看到的是玲珑剔透的琥珀黄,幽淡而感伤,缕缕不尽的香意,在他心中氤氲;他更陶然沉醉于墨海之中,一畅百年之饮。此诗借祝寿的机缘,表一番生命狂舞的衷曲,真有吞吐大荒的意趣。他的诗有杜甫之沉郁,却不像杜诗那样幽涩,有一种痛快淋漓的侠气。徐渭没有因生活的困顿而耗尽生命泉源,他心灵的深处永远是汪洋恣肆的,他是
有“声”有“色”有“格”的艺术家。陈老莲、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一个个都是目空千古的艺术家,但无一例外都拜倒在他的门下,愿意为犬为奴,正因为他心中有浩瀚的海洋,他对人生的体验很深。


明 徐渭 花竹軸

       萧散的董其昌就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徐文长先生秘集序》中说:“披玩一过,如醉宿酒而饮香茶数碗,泠然风生,亦脂亦粉,非脂非粉,所谓浓淡相宜,都可人意,可以续骚,可以补史。”此虽说的是徐渭所集古人篇什,但用来评徐渭的诗画,亦为切合。徐渭的墨戏正可谓“非脂非粉,亦脂亦粉”。从外在形式上看,他的墨戏非脂非粉,去除色染,独存黑白。但从内在精神上看,他的墨戏又是“亦脂亦粉”——虽无色而有天下绚烂之色,荡去尘染,还一个浪漫的真实世界。李日华亦说:“色声香味,俱作清供。石丈无心,独我受用。”这色声香味俱作清供的思想,正是中国艺术观念中非常重要的思想。庭空雪无影,梦暖雪生香,虽然空茫淡逸,却有缕缕暖香。


       徐渭有“袖里青蛇”小印,未见有人解得,在我看来,其含义正在这烂漫的意味处。徐渭《写竹与甥》诗云:“人日前二日,大风吹黄沙。提笔呵冰墨生滑,不觉石上穿青蛇。”其《竹石》诗又云:“青蛇拔尾向何天,紫石如鹰啄兔拳。醉里偶成豪健景,老夫终岁懒成眠。”两首诗的青蛇表面上指竹,根本含义却是指抖动的节奏,黑白世界中所隐藏的飞舞旋律。他黑白的画面哪里有“青竹紫石”,却在他飞舞的笔致中蕴出。


明 徐渭梅花蕉葉圖軸

       徐渭曾论书法之妙云:“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蛇斗,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观雷大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贯之而无疑矣,唯壁拆路,屋漏痕,拆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以此知书心手尽之矣。”(《玄抄类摘序》)他的黑白狂景,原是生命之“袖”中放出的“青蛇”,神蛇游动,不见首尾,无色而色,却又如此的迷离。


徐渭 墨荷

       徐渭“懒为着色物”,为什么又偏寻绚烂相?他一生绘画之好在牡丹、芍药之类。然而,这些绚烂之物,有名而无实,虽色而无色。一方面是极具绚烂之物,另一方面是全无绚烂之表,徐渭通过这样的强烈反差,突出即幻即真的思路。


       人生如戏,虽戏而非戏,以戏言之,意在由戏而返真。墨戏为画,世相何曾黑,以墨写之,要在去幻而返本。徐渭以淡去色相之“墨”写人生虚幻之“戏”,其要不在抒发他的幻灭感、惶恐感,而在返归他所说的“本色”。


       徐渭深受王龙溪哲学影响,以无挂无碍的“真我”为最高真实。他在《涉江赋》中写道:“天地视人,如人视蚁,蚁视微尘,如蚁与人。尘与邻虚,亦人蚁形,小以及小,互为等伦。则所称蚁又为甚大。小大如斯,胡有定界?物体纷立,伯仲无怪。目观空华,起灭天外。爰有一物,无挂无碍,在小匪细,在大匪泥,来不知始,往不知驰,得之者成,失之者败,得亦无携,失亦不脱,在方寸间,周天地所。勿谓觉灵,是为真我。”徐渭的艺术本色说,正是为了表现这个“真我”。


徐渭 黄甲图

       徐渭关于“相色”和“本色”的辨析颇有意味。他在《西厢序》中说:“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唯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嗟哉,吾谁与语?众人所忽余独详,众人所旨余独唾。嗟哉,吾谁与语?”相色是虚幻的存在,画中之色,也为相色,他说“相色示戏幻”,一如他将画视为“戏影”,他的墨色淋漓、黑白世界,都是相色,不是他的本色。本色为“素”,为真性之表现。他的本、相之论,与董其昌、八大山人等的“八还”之说颇有相近之处。

徐渭 菊竹图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戏剧、绘画等都要表现“本色”,表现真实世界,但为什么不去直接表现,还要热衷于描绘“相色”、“影子”这些虚幻不真的东西,舍形悦影,脱色为黑,转实在世界为戏谑,如他所说,这与“真”的世界隔着两层,这样的虚幻戏影又有什么意义?这里包含徐谓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即相色即本色的思想。离相色则无以见本色,突出世界的虚幻的相状,正可以使人由幻返真,离相为本。


       他有一副对联,为子母祠所写:


世上假形骸凭人捏塑
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


       追求真我、真心、真面目,这是他的基本思想旨归。而人的生命“为造化小儿”所苦,一生寄客,缥缈东西,无所与归,在滔滔人世中任意被捏塑。生命就是一场荒唐的演出。虽然是令人惶恐和厌恶的,但谁又能逃脱这样的作弄呢?人生就是“流幻百年中”。虽然无法逃脱这如戏剧般的命运,但不能离本,不能失去自己的“真面目”。


徐渭书法 一


徐渭书法 二


        但保持自己的“真面目”并不容易。徐渭在这方面倒是显示出自己的侠勇之气。他有诗道:“百年枉作千年调,一手其如万目何?已分此身场上戏,任他悲哭任他歌。”(《次韵答释者二首》之一)诗中既有无奈,也有直面生命的勇气。人来到世界,注定要被这世界塑造,独对世界,在万目之中生存,人的真实性灵被挤压。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他却要谱“千年之调”——为人的永恒生命价值而吟咏,超越这短暂而脆弱的小我而叩问,人生的价值到底几何?虽然这样的咏叹是“枉”作,但究竟可以安顿惶恐的心。他不是躲藏其身,而是“分身戏场”——无畏地走上人生的戏台,虽然一人演戏,万人来观,但他无法逃脱,又何曾逃脱:好演我这般戏剧,好画我生命悲歌。虽然任人捏,任人说,但是我演我的真面目,我说我的真故事。


       他有一副戏台对联写道:


尘镜恼心试炼池中之藕
戏场在眼提醒梦里之人


       尘世有污染有烦恼,但依佛家所言,一切烦恼为佛所种,即烦恼即菩提,清洁的莲花就从污泥中绽放。他在《荷赋》中写道:“翩跹欲举,挺生冰雪之姿;潇洒出尘,不让神仙之列。是以映清流而莫增其澄,处污泥而愈见其洁。且吾子既不染于污泥矣,又何广狭之差别?纵遭时有偶与不偶,何托身有屑与不屑?”这与佛教“一切烦恼为佛所种”颇切合,不垢不净,非色非空,是为其所取之道。乾坤为一戏场,充满了种种捉弄人命运的事,但不是回避它,而是正视它,参悟它,写出这梦,画出这梦,以使自己醒觉,也提醒那些盘桓于此一环境中的剧中人。这副对联,也透露出他作画的目的。

徐渭书法 三

徐渭书法 四


       他另有一戏台对联道:


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
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


       徘徊于真幻之间,优游于人生之戏场,幻中有故实,戏中有本色。他的绘画就像他的戏剧一样,都是“随缘设法”,表现这大地上众生的种种事相;都是“逢场作戏”、由此彰显生命的本色。即幻即真相,即戏即本色。画一物,不在此物,即是此物,所谓我说法,即非法,是为法也。他读《金刚经》,认为“去大旨要于破除诸相”,所谓“信心清净,则生实相”。他说:“夫经既云无相,则语言文字一切皆相,云何诵读演说悉成功德?盖本来自性,不假文字,然舍文字无从悟入……”此中也在申说即幻相即实相的道理。 


       徐渭认为,这种随缘说法、即幻即真的方式,就是“开方便法门”。

徐渭书法 五

徐渭书法 六

       徐渭曾画墨牡丹,有题诗云:


       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 


       “老婆禅,为禅家话头,指禅师接引学人时,一味说解,婆婆妈妈,叮咛不断。禅门强调不立文字、当下直接的妙悟,老婆禅有不得禅法的意思。青藤的意思是说,我画牡丹,其实用意并不在牡丹,虽然可能落入唠唠叨叨的老婆禅,但也没有办法,我的墨戏,将色彩富丽的牡丹变成了墨黑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种方便法门,是示人以警醒之道、报人以解脱之门的途径。在佛学中,方便法门虽然非真,但却是不可忽视的,菩萨为自利、利他示现的种种善巧施为,能够引众生入真实之境。正因此,徐渭将他的墨戏称为“老婆禅”,虽不是真实,却不可放弃,由权幻而达于真实。


徐渭书法 七


       他的墨戏,就是他的方便法门,是说他的“法”的重要途径。他在《选古今南北剧序》中说:“人生堕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已。” “聚沙作戏”、“拈叶止啼”二语均出于佛经。《妙法莲华经?方便品》说:“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沙非真塔,而塔难道是真佛?关键是有真心,一切法都是权便之设。服膺徐渭画学的陈洪绶曾画《童子礼佛图》,所取正是聚沙为塔的意思。佛教中还有个“止小儿啼”的故事。佛经上说,如来为度众生,取方便言说,如婴儿啼哭时,父母给他一片黄叶,说是金子,小儿不哭了,其实黄叶并非真金,只是权便之说。这两个典故与老婆禅的意思是一样的。


徐渭书法 八


       他的戏,他的画,都不是真,如他的《四声猿》,世间何曾有此事,只是开方便法门而已。他曾有诗赠一位善幻戏的李君,其中有“羡君有术能眩目”的话,他的画一如这样的幻术,能炫人之目、警人之心。他写这个梦,写这个戏,写这个幻相,写这个虚景,这个隔几层的虚景,都是为了使人醒悟人生,懂得真相,得者未必得,有者未必有,常常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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