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为室空。 端午之后,南方进入雨季。 接连不断的雨天,雨水笃笃地敲打着楼下海芋宽厚的叶子,在静谧的深夜,听起来犹如寺院的木鱼声,让听雨的人昏昏欲睡,心生怠意。 这个时节,正是海芋结籽的时节。 海芋的果实像什么呢?像小了一号的玉米棒子——成熟了的玉米棒子黄灿灿的,海芋小小的棒子,却是红彤彤的。经雨之后,在绿油油的宽叶映衬之下,鲜红欲滴,煞是好看。 上周末,天色忽而放晴,气温一下骤升。 接下来的几天里,子规的叫声,变得愈来愈远,似在天边。阳台上的一盆米兰,悄然结满了米粒大的花蕾,每天清晨打开房门,花香伴着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茂密的树荫里,蝉噪四起。真正的盛夏来了。 壹丨 清代恽格《瓯香馆集》里,有一题画跋写道: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 恽格是画家,他不仅将四季的山色,也是将四季的意趣,拟人化了。春天像美人的笑脸,明媚照人,夏天像美人嗔怒,失去冷静。 秋天犹如美人卸妆,素面朝天,而冬天则如美人入睡,寂静安详。 恽格的这句话,源自宋代画家郭熙的画论。“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恽格将郭熙的夏山“如滴”,改为“如怒”。 清代医家陆以湘说:“摹雨后之景,‘滴’字为胜;若当晴杲炎赫之时,‘怒’字尤肖其真”。意思是说,雨天用“滴”恰当,若是赤日炎炎,用“怒”字,更为形象贴切。 南方的夏天,是恣意狂放的,非晴即雨,极少有拖泥带水的天气。 老天把最浓烈的阳光,送给了夏天。炽日当空,热浪灼人,万物都现出昏然欲睡的神态。只有伟岸的绿树,擎着蓊蔚伞盖,投下一片荫凉。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一阵大风刮过,蓝天浮出几片闲云,挡得阳光不再明亮。继而,有连绵乌云奔腾扑来。 忽地一声惊雷,顿时,哗啦啦便泻下倾盆大雨。 一阵急骤酣畅的暴雨过后,洗濯过的山间田野,不仅弥漫着泥土与花草混合的幽香,而且还焕发着浓酽、舒润、勃达的绿色。 我想,无论是雨中山林青翠“如滴”,还是日午骄阳炽热“如怒”,都应该算是一个季节的精神吧。 贰丨 然而轰轰烈烈的夏天,对于现在的我,却总是一个烦躁不安的季节。 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不喜欢轰轰烈烈的事了。这就注定了,现在的我,不会喜欢这个季节的浓烈的阳光,以及滂沱的雨水。我更喜欢的,是秋的萧素,冬的宁静。 而曾经的我,也是喜欢过浓烈的夏。 冯骥才说,女人们孩提时的记忆,散布在四季,男人们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里。对于精力旺盛的的男孩,夏天,意味着一个长长的暑假,一段可以无法无天逍遥的日子。 对于海边的孩子来说,夏天有凉爽的海风,清凉的海水。可以在蓝天下的大海里,放肆地戏水,泛舟,垂钓。 农家院里,有开着白花、黄花的葫芦瓜、丝瓜的瓜棚,厝边有苦楝树浓密的荫凉。浸过井水的西瓜,又脆又凉,就像汪曾祺说的那样,一刀下去,咔嚓有声,连双眼都是凉的。 树上有潮水般鸣叫的知了。山上的杂树草丛中有金龟子。村下溪流的沙汀上,有大眼睛的蜻蜓。 夜幕之下的山谷中,有搞对象干坏事的萤火虫。 冯骥才在他的《苦夏》一文中,笔锋一转,说: “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惟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里,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 夏的意趣,就在于激情,在于放纵。 骄阳、急雨是激情、是放纵。密叶、茂林是激情、是放纵。 潮水般的蝉鸣是激情、是放纵,成双成对、你侬我侬的蜻蜓、萤火虫们也是激情、是放纵。将欢爱中的昆虫捉来当玩具的稚童们,何尝不是一种用不完的精力,在放纵呢? 我不再喜欢这如火般的盛夏,也许是不再忍耐这高温的炙烤,市声的躁动。也许只是看穿了尘世,失去了激情,不想再去浪费生命的缘故吧。 叁丨 很喜欢北宋进士苏舜钦写的一篇《夏意》: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这是农耕时代一位罢职之后,闲居苏州的文人的夏意。 它给我们描绘了一个夏日虽炎,午睡却安的日午。表达的,却是农耕时代,一种旷达闲适的生活情志,以及虚怀若谷的心境。 “别院深深夏簟清”,交代了午睡的场所。“深深”二字,道出了“别院”的幽与静。“石榴开遍透帘明”,描写的是院外的环境,午歇的舒适,扑面而来。 “树阴满地日当午”,点出时间:正是赤日炎炎的日午。 夏木成阴的庭院,对悠然的诗人来说,是入梦的好时辰。而“梦觉流莺时一声”,让诗人在的莺歌中醒来,反衬出梦醒后的宁谧与舒适。 这样的夏天,哪里还是现代人眼中的“苦夏”呢? 庭院深深,榴花透帘,绿树成阴,莺声流转,明艳与缥缈,分明是一种舒适怡人的享受了。这就是农耕社会与工业社会,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的区别吧。 古往今来,生命的荣华在夏天。 山,葱翠欲滴,水,酣畅而下,夏山如怒,热力无边。夏天留给我们的,曾经是最丰富多彩的岁月印记,也是充满力量的生活源泉。 现在的我对于夏天,为什么总会有那一种躁动和不安呢? 更主要的区别,更在于心境。也许我所缺少的,正是苏舜钦那种看淡而不看透,那种闲适的生活情志,与旷达的心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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