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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书·上篇上·虚受

 QDLF888 2019-07-03


日常生活世界中,每个人都必须与别人打交道。当人在面对别人的时候,首先遭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应该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定位好自己,才能处理好与别人的关系。尽管人们在实际交往的过程中,并不一定清醒地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存在,但是,作为建立良性社会关系的基础和前提,它一定是不可回避的。在儒家看来,面对别人,人应该首先怀有一份谦虚、谦退、谦卑的态度。谦,在文字起源上,当与言语方式有关,本义为“说话恭谨、不自满”[①],引申义则为自谦,即自己使自己敬让,自己把对自己的身份形象、人格定位和德性能力的心理预期主动放在一个低于对方的水平与层面上。没有一份谦逊、敬畏、卑微的心情,人是很容易傲视别人的。而一旦傲视别人,则不可能与别人友善相待、和谐相处,于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然趋向紧张。所以,从道德认识论与行为知识学的角度上分析,谦是行恕的心理准备与精神基础。在恕之为德的各种态度、路径与方法中,谦应该放在第一位而被强调和凸显。

《周易》的六十四卦之中,唯有作为第十五卦的谦卦,六爻皆吉,无一不利。谦卦之吉,无以复加,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必然呢?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孔颖达正义曰:“谦卦之象,谦为诸行之善,是善之最极。”[②]透过《周易》谦卦象爻的原始含义与思想内容,人们可以看到谦卑的品格在道德生活中的积极价值与启发意义。[③]在《周易》中,谦卦的卦象为:下艮、上坤。谦卦的卦辞曰:“谦:亨。君子有终。”一个人如果始终保持谦虚、卑微的态度而待人、接物,那么,最终必然摘取美好的人生果实。或者,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如果能够做到谦逊有加,则做任何事情都会顺利、成功。《易传·彖·谦》说:“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终也。”[④]天道向下运行,所以能够化生万物,一如日光下射而温暖万物,雷电下作而震动万物,风雨下施而吹润万物。地的位置虽然卑下,但其气却能够向上运行。地气上升,而与天气相交接,于是才成就出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天道运行也呈现出或降或升、或盈或亏的状态,太阳运行至正午便开始下降,月亮走到圆满的时候便逐渐转为亏缺,升、降相继,盈、亏相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地上的水与沙石往往都流淌到洼处,这样才使得洼处获得增益。沟虚则水至,不谦则不得,行谦则必然有益,甚至,连鬼神也以盈满为祸害,而以谦虚为福气。[⑤]人道之中,骄傲则使人讨厌,谦虚则使人可爱,可爱则必收获、得益。概而言之,无论是天道、地道,还是人道、鬼道,一旦盈满则必然导致亏折、倾覆、祸害,相反,如果虚心、谦逊、恭敬则必然能够获得增益、流注与福佑。如果能做到自谦,那么,身处尊位的人则更加荣耀,而即使身处卑位的人也不会遭受欺凌和侮辱。所以孔颖达说:“谦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则所在皆通”[⑥]。

而从卦象上分析,《易传·象·谦》曰:“地中有山。”王弼注曰:“多者用谦以为裒,少者用谦以为益,随物而与,施不失平也。”[⑦]谦卦,外卦为坤,内卦为艮。坤为地,艮为山。所谓“地中有山”则意味着“地卑而山高”、“内高而外卑”,地势卑微进而突显出山势的雄伟与高大,内中富满、充实而外表却低凹、平坦。而比之于人品,则“谦者,才高而不自许,德高而不自矜,功高而不自居,名高而不自誉,位高而不自傲,皆是内高而外卑。”[⑧]拥有很好的才华却不自我称颂,具备很好的德性却不自我膨胀,功劳卓著却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名声很响亮却不自我陶醉,权力、势力很大却从不骄傲自满,这些通常都是那些内在素养极好、外在形象平凡的君子所具有的风尚和品格。

谦的下卦之中,初六的爻辞说:“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亦即,面对巨川大河水深流急的危险,君子从一开始就应该保持一种特别谨慎、尤为小心的态度,这样才能够顺利而安全地渡过去。比之于人品,《易传·象·谦》曰:“谦谦君子,谓卑以自牧也。”自牧,指自守,即自己看护自己,自己把持自己,自己支配自己。能够做到谦虚而又更谦虚的人,往往是那些十分谨慎、退让有加而自守非常严格的人。所以,王弼注释说:“处谦之下,谦之又谦者也。能体‘谦谦’,其唯君子。用涉大难,物无害也。”谦之又谦,不断推让,并非虚伪、懦弱,实是君子一德。

六二的爻辞说:“鸣谦,贞吉。”所谓“鸣谦”,引申之义为负有盛名,美誉在外,却从不夸耀自大。这样的人所占问的事情,其结果肯定顺利如意。比之于人品,一如《易传·象·谦》所说:“鸣谦,贞吉。中心得也。”享有声名,却仍然一贯保持谦逊的心态,这样的人内中踏实,平和可靠,值得人们信赖。而且,六二爻居于下卦之中位,象征着人已获得了正中之道。声名闻达,但依然能够处正得中、恰如其份,无过,无不及,实属为人之难得的中道品格。孔颖达正义曰:“中心得者,鸣声中吉,以中和为心,而得其所,鸣谦得中吉也。”[⑨]力行谦德,内中应该平和、恬适而宁静自得,千万不可急切烦躁。

九三,是整个谦卦结构中唯一的阳爻。九三的爻辞说:“劳谦,君子有终,吉。”所谓“劳谦”,指获得了功劳,却从不傲慢自大。[⑩]这样的君子一定能够善终,即一定会有很好的最后归宿。王弼注释曰:“处下体之极,履得其位,上下无阳以分其民,众阴所宗,尊莫先焉。居谦之世,何可安尊?上承下接,劳谦匪解,是以吉也。”[11]从卦象上看,九三爻是谦卦中唯一的阳爻,又位于下卦之极、上卦之下,承前启后,枢纽中转,而又统领、控制所有的阴爻,虽辛劳疲惫,压力巨大,但其作用却不同凡响,其地位也非常尊贵,最终结果也必然功勋卓著。《易传·象·谦》说:“劳谦君子,万民服也。”能够做到有功劳却不傲慢的人,一定会赢得天下人的敬仰与佩服。《易传·系辞上》说:“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高亨解释说:“有劳而不自夸,有功而不自居,是忠厚之至。”[12]显然,劳而能谦,苦而不怨,是一种人所难修的德行品格。

谦的上卦之中,六四的爻辞说:“无不利,撝谦。”又是一个大吉之爻。王弼注释说:“处三之上,而用谦焉,则是自上下下之义也。承五而用谦顺,则是上行之道也。尽乎奉上下下之道,故‘无不利’。”[13]六四爻列下卦之上,虽处尊位,却能够主动俯身与下卦相沟通和联络,说明已经具备了敬让、恭和的君子之德。按照经意,所谓“撝谦”,指能够施予恩惠、德泽于别人,却从不彰显。行撝谦者,则万事顺当、有利。而《释文》则将“撝”解为“宣”。所谓“宣”,则指明、智。于是,“撝谦”的意思则是既明智,又谦逊。[14]比之于人,一如《易传·象·谦》所说:“无不利撝谦,不违则也。”明智而能谦逊,没有骄傲自满,不违反社会交往的法则规范,这样的人处理任何事情都能够顺当如意并且有利可获。所以高亨说:“人有明智而能谦,不自骄满,不敢违反法则,自无不利。”[15]天资愚钝的人谦虚,是因为他自己内部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而天资聪明的人谦虚,如果排除了阴谋、狡猾、奸诈的可能,恰恰是一种自觉自为的德行,不容易!

而六五的爻辞则说:“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一个国家,无论是富了、还是穷了,都应该谦逊对待自己的邻国友邦。因为自己的国家不够富裕,强暴的统治者往往会悍然发动侵略战争,掠夺邻邦友国的财物,这肯定是劳民伤财,最终又导致邻邦的贫困。大家如果能对这种不义之举进行镇压、讨伐,则一定能够取得圆满的成功。比之于人,则如《易传·象·谦》所说:“利用侵伐,征不服也。”对于那些不服从诸侯国交往通行规则的人与事,就应该实行抵抗与征战。惟其如此,才能够切实维持道德、正义的尊严与权威性。王弼注曰:六五爻“居于尊位,用谦与顺,故能不富而用其邻也。以谦顺而侵伐,所伐皆骄逆也。”孔颖达正义说:“六五居于尊位,用谦与顺,邻自归之,故不待丰富能用其邻也。”“若有骄逆不服,则须伐之,以谦得众。”[16]君王致谦,不仅授惠一国之民,而且还能够使邻邦得益。谦之德,推广于政治实践领域则一定能够获得良好的影响。

最后,上六的爻辞说:“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17]鸣谦,有名,声响于外,但千万不可因为表面上的光鲜,就飘飘然起来。王弼注释曰:“最处于外,不与内政,故有名而已,志功未得也。处外而履谦顺,可以邑一国而已。”内府谋划,还无法插足,说话、办事哪能不谦逊呢?!孔颖达正义说:“‘鸣谦’者,上六最处于外,不与内政,不能于实事而谦,但有虚名声闻之谦,故云‘鸣谦’。志欲立功,未能遂事,其志未得。既在外而行谦顺,唯利用行师征伐外旁国邑而已,不能立功在内也。”[18]即使能够在外征伐建立了战功,但因为一时不知道上方动向,无法与之呼应,所以仍必须保持谦逊、平和、谨慎的态度。[19]《易传·象·谦》说:“鸣谦,志未得也。可‘用行师’,‘征邑国’也。”即便拥有美好的声誉,但因为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要求,邑国尚未完全诚服,于是便可以出兵征伐,以求志意圆满、大功告成。然而,谦卦之精神本不主张与人争执,更不愿意主动挑起战事,但六五、上六却为什么都涉及“利用征伐”呢?朱熹指出:“大抵《谦》自是用兵之道,只退处一步耳,所以‘利用征伐’也。盖自初六积到六五、上六,谦亦极矣,自宜人人服之。尚更不服,则非人矣!故‘利用征伐’也。”[20]兵乃凶器,关涉人命苍生,所以轻易不举,即便不得不征伐,也应当谨慎考虑各方利益,谦逊讨教各方意见,千万不可贸然行事!五、六两爻其实是谦德于战争中的运用。

谦德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莫大的智慧。《易传·系辞上》假托孔子之口说:“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21]付出辛苦而不炫耀自夸,建立功勋却不居功自傲,的确是忠厚到了极点。有功劳的人都能够自觉卑下,而尊奉别人为上。这样的人看似扭曲本性、善于伪装、而始终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没有深厚的德性功力是不能为之的,因而唯有他们才是真君子、大君子。而这样的君子,其施德非常盛厚,其行礼也恭敬谨慎。于是,君子行谦的真实意旨应该是,致力于恭敬谨慎,以保存自身的实力与地位,不以表现自我为乐趣和终极目的,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不便表现自己,一旦时机成熟则也没有表现自己的必要了。谦逊不是无能,不是畏缩,而是一种主观自觉的品格。谦逊有别于虚伪,已经上升为一种德性。人生生活中,谁都难免要经历风雨坎坷,而不断接受日月沧桑的清洗与捶打,但越是谦逊平和的人,越能够相对完整地保存自己的生命存在,其消耗与损失也便越小。

《易传·序卦》说:“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有大而能谦,必豫,故受之以豫。”[22]大有收获的富贵之人,不应该骄奢、自满,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有那些大有收获却又能够谦虚行事的人,才必然享受安乐,所以《周易》的六十四卦的序位排列中,豫卦一定紧跟在谦卦之后,意味着人如果励行谦逊美德,最终则必能享用丰硕的人生果实。《易传·系辞下》说:“谦,德之柄也。”[23]孔颖达正义曰:“为德之时,以谦为用,若行德不用谦,则德不施用,是谦为德之柄,犹斧刃以柯柄为用也。”[24]谦逊是保持美德的关键,行有谦逊,才能够把持德性,骄傲自大则必然失去道德。而且,一切德性的推扩,都必须以谦、谦谦、再谦谦为基本态度。谦是德中之德,是人都不可不重视。没有谦心打底,浮躁、傲慢,你所开展的一切活动都称不上有德。《易传·彖·谦》说:“谦,尊而光”[25],即保持谦逊的人,德行日益增大,品格更加光辉。朱熹解释说:“以尊而行谦,则其道光;以卑而行谦,则其德不可逾。”无论居处尊位,还是出身寒门,如果能够力行谦逊都将有益于自身德性的光大与坚固。“如古之贤圣之君,以谦下人,则位尊而愈光;若骄奢、自大,则虽尊而不光。”[26]身为人君国主,如果坚守谦道,以卑微、礼让的态度对待臣子百官与黎民百姓,那么,既能够保住至高无上的王权帝位,又能够向天下彰显自己的德性。相反,即使力大无穷、威慑天下,也不能赢得人群民众的称许和赞誉。

所以,《周易·谦卦》在特殊的结构体系(如卦体、卦位、爻位)中,以特殊的叙事方式和解读路径(如卦象、卦辞、爻辞、传解),系统而全面地向人们展现出谦之为德的发生过程及其必要性与重要性。第一次,同时也是最深刻、最重要的一次,把谦德纳入一个既显得近乎神秘、又显得非常严格的知识架构中予以阐发,并且,精推细演,逐步论证,而使谦之为德获得了可靠的理性根据和坚实的信念力量。然后,再经由《易传》的诠释、理解与演绎,又被注入了更为丰富的人文价值和伦理蕴涵,[27]进而,使得谦之为德逐步发展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项有机构成,是古今中国人公、私道德的一项重要内容。所以,在整个儒家乃至整个古代中国的道德文明发展里程中,《周易·谦卦》的写就以及《易传》注解系统的完成无疑是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

《周易》之后,谦的品格更为广大人群所接受,并且被世代社会精英所倡导和推扬。关于谦的评议与论述,经久不息,其思想内容也逐步呈现出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饱满的态势。《管子·法法》说:“凡论人有要:矜物之人,无大士焉。彼矜者,满也。满者,虚也。满、虚在物,在物为制也。矜者,细之属也。”[28]评价人总得有一定的标准,那些骄傲自大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杰出人物的。水满了,就容易流失。自满的后果则一定是虚空不塞,这是自然世界的一切事物存在与发展的一般规律。骄傲自大的人,在社会上肯定属于品德欠缺、人格渺小的那一拨,如果你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早晚要受伤害,所以根本不值得交往。

处于强势的人不能骄傲自满,同样,处于劣势的弱者更没有理由自大狂妄。所以,《管子·白心》说:“强而骄者,损其强;弱而骄者,亟死亡。强而卑义[者],信其强;弱而卑义[者],免于罪。是故骄之余卑,卑之余骄。”[29]强大而骄傲自满的人,往往会蒙受损害;弱小却仍还傲慢的人,则很快就会走向死亡。力量强大而又能够自谦、自卑的人,肯定能获得进一步巩固和提高。弱小却能够做到自谦、自卑的人,则能养精蓄锐、远离祸患。骄横、傲慢的对立面是自谦、自卑,其结果大相径庭,就看人自己怎么选择了!

傲慢,作为谦虚的对立面,往往直接起源于人心对自己与对别人的评价落差。高估自己的人,往往会低估别人,所以十有八九会傲慢。低估自己的人,总把别人往上抬,于是百分之百会谦虚。清初唐甄的《潜书·虚受》指出:“傲者,人之恒疾。岂惟众人,圣贤亦惧不免。意念之间,自足而见其足,过人而见其过人,是即傲矣;足而不以为不足,过人而不以为不及人,是即傲矣!”[30]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在别人的眼里是完美还是不完美、超过别人还是赶不上别人,关键是你自己心里不能认为自己已经完美了,不能认为自己已经超过别人了。所以,谦卑与傲慢,在本质上都还只是一种存在于内心的自我意识,是一种考验人的道德自觉程度的基本情感。自觉不如别人了,就是谦卑;自觉超过别人了,则是骄傲。盲目自大、目空一切的人,往往名不副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这样的人往往对自己的评价过高,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实际状况。其实,傲慢最初只来源于自足。人一旦自足,随即便很容易产生自大、自傲的情绪,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明代方孝孺的《侯方域杂诫》指出:“人之不幸,莫过于自足。恒若不足,故足;自以为足,故不足。”自足,一般人都会拿来主动规劝自己,而并不把它当毛病,实际上,它却是人性的最大缺陷。人不自足,才有进步。只有始终反省自己的不足,人才能够与日偕进,永远丰足。

在你自己的内心中,你喜欢把别人想象成什么样子,实际上也能够折射出你自己的道德水平与精神素质,万物皆备于我,它们的身上都有握的影子。郑板桥在与弟书中说:“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31]心里装着愤怒,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充满愉悦,所面对的一切都阳光灿烂。自己爱自己,于是,投射到外物身上,才能够感觉到外物也非常可爱。把人看扁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骂人的话越难听,越让别人看到了你肮脏的心底。郑板桥曾在告诫自己儿子的书信中,讽刺过那些“动谓人不如我”、经常恃才傲物的小文人,“既然目空一切,自己之为文,必能远胜于人,讵知实际非特不能胜人,反不如所骂之秀才、举人、进士远甚”。自以为是,自视甚高,其实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回事。自我的评价往往与自己的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以为自己已经至善完美了,其实还有许多欠缺与疮疤。“自己傲气既长,不肯用功深造,而眼高手低,……于是潦倒终身,永无寸进。”(《郑板桥集·再谕麟儿》)骂人的人,实际上并不比被他骂的人更具有道德能力和真才实学。而最可悲的却是,或许有朝一日,你自己也会变成你骂过的那一类人。

甚至,作为人际社会的通行规范,礼的本质规定之一就是主动把自己放在低处、或最低处,而抬高别人,尊敬别人。《礼记·曲礼上》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32]人一旦傲慢自大则容易好为人师,随心指点,任意批评,到处教育别人、训斥别人,而似乎只有自己最好、最正确,哪儿都不错。《礼记·中庸》说:“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33]郑玄注曰:“行之以近者、卑者,始以渐致之高远。”[34]仁心越是深厚的人,越能够行谦、卑让,其自我感觉也就越渺小,而越认为自己微不足道。

相反,越是微不足道的人,却越是自我感觉良好,发狂麻木,自作聪明,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自己身上什么错都没有,很了不起,从来不知道“谦卑”为何物。《孟子·离娄上》曾指出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人的毛病在于缺乏自知之明、骄傲自大、狂举妄为,而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只会指责别人的错误,教导别人如何做人而自己却没有好好做人。“人之所患,患于不知己未有可师而好为人师者,乃惑也。”[35]所以,君子做人,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自己谦卑而尊敬别人,善于拜别人为师。对一个人来说,失去谦德、没有谦德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而更可悲的则是,当损失、灾难降临到头上的时候,竟然还不知道只是因为自己不谦卑而造成的。古文《尚书·虞书·大禹谟》说:“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空间满了,就塞不进别的东西了。人心满了,就必然气傲、言狂、放荡不羁,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等着你的只能是损失、灾难和毁灭,然而,谦逊却能够在人心中拨出一片天空来,腾位让缺,补得进,充得进,因而能够不断受益、继续成长,这是人世生活最最基本的规律,就如同天道自然一般不可怀疑、不可动摇。舜帝曾对大禹说:“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舜的意思是,你大禹应该勤劳于国,俭朴于家,别狂妄、别自大。只有你才是最贤良的人啊!大禹则动员将士们说:眼下苗氏在位,“侮慢自贤,反道败德”,我们不得不出征“伐罪”[36]。作为部落头领,一旦轻忽傲慢,则必然背道离德,理应受到惩处,兴师问罪是替天行道。于是,头领、元首、政治家不谦卑,就惹祸,就失位,对于部落、民族、国家而言则必将构成不可饶恕的罪过。

行有谦卑,仅把自己放在低处、再低处还嫌不够,在王阳明看来,最根本的办法还是“忘我”,人一旦消解了自我本己,也就不可能傲慢、狂妄了。王阳明说:“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傲慢是人性难以消除的一大病蔽,但按照道德论的要求,什么人都不能傲慢。而傲慢的来源则在于:人主观意识中太执着于我自己,主体性太强,自我感觉太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能自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37]心中不要总只装着自己,唯有心中无我,空旷一片,才能够自行谦卑。实际上,古今圣贤并不比普通人更了不起,而他们之所以超越于普通人只因为能够做到在心中总愿意多放弃一点点自己而已,合理、恰当地向别人让渡出自己的一部分,就可以赢得无限的尊敬和爱戴了。真可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人有傲慢之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并且不知道如何悔改。傲慢为人性一弊,但人性中仍有可以克服傲慢的解药,那就是谦逊。它们一同深埋于人之为人的本质之内,就看你能不能以及如何限制前者、放大后者了!

同样,傲慢也可以被看作是导致一切罪恶的一大原因。王阳明说:“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人心一旦滋生出傲慢之情,则不能正确对待任何人,即便面对自己的父母尊长、兄弟姐妹,也不能平心静气地与他们相处,更不屑说与那些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朋友、同事、上司、君王之类的人相交往了。“傲之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故为子而谦,斯能孝;为弟而谦,斯能弟;为臣而谦,斯能忠。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38]作为傲慢的对立面,谦逊能够使我们更好地与别人相处,融洽,和谐。然而,谦逊,不但外表上要做得到,而且更应该发自内在,真心诚意,不带半点虚伪和敷衍。恭敬、克制、退让等,都是谦逊之德的必然表征。人如果能够经常反省自己身上的缺点与行为的不妥,并及时予以否定与纠正,腾出内心,就可以为接受别人的劝告与建议而留下足够的空间了。

骄傲而不谦逊,一旦发展到极至状态,其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自取灭亡。《尚书·商书·仲虺之诰》说:“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39]每天都能够修为练习,说明自己心里仍觉得哪里做得还不够好。人要是自我感觉什么都不欠缺了,离灭亡也就不远了。孔安国注释曰:“日新,不懈怠。自满,志盈溢。”一为谦逊虚怀,所以还要与时俱进;一为自足自满,所以已临破损还不自知。孔颖达正义说:“《易·系辞》云:‘日新之谓盛德。’修德不怠,日日益新,德加于人,无远不届,故万邦之众惟尽归之。志意自满则陵人,人既被陵,情必不附,虽九族之亲,乃亦离之。”[40]作为君上,能够做到修德涵咏、日日自新,则万国归附;相反,如果骄傲自满,盛气凌人,则必然成为那种丧失民心、专制武断的独夫。政治家得罪人,往往都因为不经意之间就怠慢了别人、轻蔑了别国,而惹出来的祸往往也是非常惨烈的。《春秋左传·定公十三年》中,史鳅说:“富而不骄者,鲜。”茫茫人群中,能够做到富贵了却不骄横傲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骄与谦一样,都源于人之本性。“骄而不亡者,未之有也。”[41]自有史以来,从来还没有发生过骄横傲慢却不自取灭亡的事情。人们知道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而真正付诸实际行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傲慢、自用的坏品行呢?儒家经典中的先贤、前圣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榜样。据《尚书·虞书·尧典》称,尧帝之为人,“钦明文思安定,允恭克让”[42],孔颖达解“允恭克让”以“信实、恭勤、善能、谦让”[43]四德,即做事认真,英明细察,思维敏捷,温和可亲,待人恭敬而又礼让。《尚书·虞书·舜典》称赏舜帝之为人,“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44]舜帝智慧深邃,谈吐文雅,明察秋毫,待人非常温和、恭谦而又充满诚信,尧帝听说他的道德名声后,便决定启用并传位于他。而对于每一个并非圣贤的普通人来说,恭敬、礼让则是最基本的下工夫处。王符在《潜夫论·交际》中说:“所谓恭者,内不敢傲于室家,外不敢慢于士大夫;见贱如贵,视少如长;其礼先入,其言后出;恩意无不答,礼敬无不报;睹贤不居其上,与人推让;事处其劳,居从其陋;位安其卑,养甘其薄。”[45]无论居家与亲属相处,还是出门与陌生人交往,都应该努力做到谦逊而戒盈,低调而诚恳,平和而务实,而不能张扬、狂妄,或盛气凌人,特别对于那些不如自己的弱势人群,更应该给予充分的尊重与关爱。《韩诗外传·卷二》说:“君子有主善之心,而无胜人之色,德足以君天下,而无骄肆之容,行足以及后世,而不以一言非人之不善。故曰:君子德盛而卑,虚己以受人,旁行不流,应物而不穷。虽在下位,民愿戴之。虽欲无尊,德乎哉?!”[46]内心有仁善,德行超越于天下任何一个人,却没有一点骄傲自大、放肆无畏的神情,并且还能够注意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善于从万事万物身上汲取智慧,这样的人即使自己愿意不被别人所敬重、爱戴,都不可能!

至于谦德的积极修为与自觉塑建,刘向在《说苑·敬慎》中曾经概括出六种路径: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者,荣;

土地博裕而守以俭者,安;

禄位尊盛而守以卑者,贵;

人众兵强而守以畏者,胜;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者,益;

博闻多记而守以浅者,广。

此六守者,皆谦德者。[47]

德高、行检,又能够恭敬地对待别人的人,是非常荣耀的。拥有宽广的土地和巨大的财富却仍然勤俭持家的人,一定能够获得平安吉祥。虽然官位高、俸禄厚,却仍能做到卑让于人的人,很值得敬重。兵强马壮的军队却仍然保持高度的畏惧心与警惕性,肯定能打败一切来犯的敌人。生性机灵而富有智慧的人,还能够勤奋好思,则一定能够继续成长和发展。博闻强记却又能够做到深入浅出的人,一定拥有宽广的知识视野。这谦逊六德都强调一个“守”字,意味深长,至少可以说明:能不能行谦,主要动力只在于个体自身。有于内,才能够产生守的愿望和欲求。内中已经具备,才需要敬诚把持和谨慎护卫。于是,包括谦在内的一切道德行为,都应该蕴涵着强烈的主体自觉意向,因而也属于一种积极、自为的主观活动。道德不是法律,纯然主体自觉自为,强迫不得,威逼不能。

儒家坚信,处于盈满状态的人,如果能够守持住正道,把握住自己,继续保持一颗谦逊的心态,等待补充和丰富,则一定可以获得更大的裨益。“有而若无,进而若退,而后可以为学也。”[48]谦卑的人,时刻都能够在自我想象与道德理解中让自己低调而假设自己处于劣势,永远都不以为自己已经完美无缺,于是便可以在客观上为别人留下得以发挥的空间和展示的舞台。《说苑·敬慎》中称,孔子观于周庙,看到一种倾斜着的容器叫做“欹器”,或者叫做“右坐之器”。根据传说,这种“欹器”很奇怪,“满则覆,虚则欹,中则正。”孔子便派子路取水而试验,果然如此。于是,孔子大发感慨说:“持满之道,挹而损之。”水盛满了,就要不断地舀出去一些,这样才能使“欹器”始终维持一种不偏不倚的中正状态,君子待人接物也应该如此。“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49]人的一生中,特别是在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趾高气扬、豪情万丈的时候,如果能够恪守、保持一份谦逊卑让的心态,一般就不会有什么闪失了。但人又总是性情中人,不喜不怒、无为所动是很不容易的,其心其绪总会随事波折,风起云涌,而不可能是一条直线,死水一潭。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看似简单易行的谦德要求实际上却遥不可及,而只有那些至善、至德的圣人才能够做到。但世间又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所谓至善至德的完人,古代没有,现在也没有,今后更不可能有。世人都是凡人,因而所能够做到的也只是一旦发现自己的傲气萌动,就斩钉截铁地予以封杀,毫不留情地加以遏制。所以,儒家道德标准的设立并不针对尽善尽美的圣人大贤,也不针对不可救药的冥顽之徒,而只针对那些具有可是可非、可善可恶的性情却又能够予以及时纠正的“中人”。圣贤人格不可期待,也不可依赖,而只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示范效应与导引作用而已。于是,面向凡俗之人的实际状况,展开妥切有效的教化工作才是儒家思想的立足之点和必须处理的当务之急。

汉魏之间,徐干的《中论·虚道》说:“人之为德,其犹虚器欤?器虚则物注,满则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志,恭其容貌,不以逸群之才,加乎众人之上。视彼犹贤,自视犹不足也。”虚怀若谷,才能够把新的东西放进门来,或者,自虚才能够容纳得下别物。越是自满的人,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与建议,原来他的内心早已经被他自己的东西给塞满了。“君子之于善道也,大则大识之,小则小识之。善无大小,咸载于心,然后举而行之,我之所有既不可夺,而我之所无又取于人。”善之为善,定性而不定量。帮人提一下行李,与劝退强敌、避免了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在性质上都是一样的。面对善,无论大小巨细,都应该主动作为,积极争取。凡是自身能够做到的德行,就不要再让它们失去;而凡是自己暂时还不能做到的德行,就应该从别人那里学来。“君子之所贵者,迁善惧其不及,改恶恐其有余。”[50]凡人都有过失,圣贤、君子也不例外,但能不能成为圣贤、君子,则取决于能不能及时、彻底地改正自己的错误。缺点不除,犹如病屙缠身,刻不容缓,谁能耽误得起!

孔子是具有谦卑意识的,并且能够做到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茫茫人群,谁都能够凭借自己的长处而存活于世,值得我学习、效法的人实在太多。何晏注释曰:“言我三人行,本无贤、愚,择善从之,不善改之,故无常师。”邢昺正义说:“有善可从,是为师矣”。[51]凡人都得吃食五谷杂粮,因此也都有优点、缺点。与人相处,不能只死盯着他的缺点,而应当看到他的优点。人无完人,缺点不关我事,我只学他的优点。实际上,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刻都可以从别人身上学习到好的东西,做人还是谦虚一点为好,死抓住别人的短处不放,也堵塞了自己的日后空间。同样,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蕴藏着我之为我的理由,人靠它而活着,其实这也就是值得学习的好的东西,所以做人也不必太自卑、太气馁,天生我才,必有一优。即使在那些比自己的身份地位卑贱的人的身上,都可以发现为我所缺的优点与长处。即使在那些倒霉透顶或罪大恶极之人的身上,也能够找到许多闪光点。缺点三千,我只取他的一个优点。“子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万物复杂,事理缜密,啥都知道的人是没有的。正确的态度应该是,遇到问题就请教,不懂装懂是大忌。孔子“其问之意,以宗庙之礼当须重慎,不可轻言,虽已知之,当更复问,慎之至也。”[52]即使有所了解,也还要不耻下问。专家虽博学,但也会遭遇新问题。由周公所亲自制作的礼乐文明,璀璨、盛备,一个人即使学一辈子也学不完,所以便应该随时随处虚心就教。孔子并不因为自己一向追求周公,并熟悉周代礼仪度制,就产生已经完全掌握和通晓有周一代任何文化现象的盲目自信。从当下所面对的一个小小宗庙管理员的口中,也能了解到许多前所未闻的礼器知识。

谦德也不排除利己的目的,因为它也要求用人之长,补己之短,不过这里的“利己”是指向道德修为的而非指向事功效果的。吕坤说:“君子有君子之长,小人有小人之长。”[53]君子、小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对于整个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用之处。市井大街上,随便挑出一拨人,都可以发现他们各有所长,每个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所长,吃饭过活,了此一生。君子、小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君子长处多,所以便成其为君子。小人短处多,所以便成其为小人。君子之长,可以补小人之短;但小人之长,也可以补君子之短。是人,则必有一善,但只有那些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之人,那些能够采百人之善而集于一身的人,才称得上是圣贤。人都有自己的见解,集中百人的智慧,就可以策划与决断一件惠及天下的大事。因此,只有虚心、低调而容得下别人的人,才能够办大事、成大器。“小人亦有好事,恶其人则并疵其事;君子亦有过差,好其人则并饰其非,皆偏也。”[54]这样,日常生活中,一个相对稳妥而可行的公平态度就是:对事不对人。因为只专注于事情本身,则可以发现许多有利于自己道德养成的内容;而如果太关心于人本身,则容易受成见影响,不是把人看高,就是把仁看扁。对待别人,如果做不到虚心、低调,心里总想着自己如何、自己如何了不起,便绝不可能发现别人身上好于自己的优点。发现不了别人的优点,也就难以改正自己身上的缺点,于是也就难以有效补充自己、丰富自己和完善自己了。只不过在吕坤看来,“用君子易,用小人难。惟圣人能用小人。用君子在当其才,用小人在制其毒。”[55]调动君子比较容易,而驾驭小人则比较困难。只有圣人才善于发挥小人的作用,因为圣人已经把小人的一切伎俩都看穿、看透了,并且还能够因势利导。任用君子,主要在于充分发挥其才能;而役使小人,则关键在于制约其歹毒、丑陋与破坏性的一面。

儒家对谦德的极力推扬和大肆强调,有时甚至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经常被人误解为虚伪、假装、文过饰非而不能反映道德个体的真实性情与风貌。《旧唐书·卷七十三·孔颖达传》中说:“圣人设教,欲人谦光。己虽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访能事;己之才艺虽多,犹以为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虽有,其犹若无;己之虽实,其容若虚。”[56]这里,儒家并不是不崇尚真实,也不是不追求道体自身,毋宁是因为,在还不具备了完美、充分的内中仁性的时候,唯有一直保持谦虚、低调的心态,才能够吸取别人的优点和长处,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一旦具备了完美、充分的内中仁性,则已经看穿、看透一切,于是就完全可以于外在状态上谦让、宽容别人,而实在没有必要再与别人一起争执与夺取那些非真实层面上的表象物事了。儒家力行谦德,完全发自内在本心的需要,自然而然地流现出来,遇物成物,遇事成事,属于一种自觉自为,而不是非得在物事上做出点什么业绩表现以说明自己的高超德行。一旦落入现象物事,则已经走出了内在自觉,而成为一种道德结果了。道德从来就不是虚伪、假装、粉饰就可以完成的,毋宁始终都依赖于主体自身的高度自觉和内在欲求。

在内心之中培育出一种不骄傲、不自大的德性自觉,遇事情则卑微而不足道,待人则礼让谦逊、谨慎、谦和,这既尊重了对象,也让自己受益无穷。《朱子语类·卷第七十·易六·谦》记,朱熹曾初步分析过形成自大、自傲的心理原因。“大抵人多见得在己者高,在人者卑。谦则抑己之高而卑以下人,便是平也。”[57]通常情况下,人总容易自己看高自己,而将别人看低。人很愿意看到自己的优点与成绩,而不太愿意看到别人超过自己,于是,傲慢心便油然而生。然而,谦卑之德却要求人们努力抑制自己的高傲而甘居别人之下风。人如果能够谦和,身处尊位的人将更具有德行,更能让人仰慕与敬佩。相反,如果骄傲、奢侈而自大,即便地位再高、身份再显赫,也不会赢得人们的尊敬与爱戴。

与傲慢一样,刚愎自用显然也是一种不为谦逊之德所容忍和提倡的坏品行。《尚书·商书·仲虺之诰》记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58]勤学好问就能够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相反,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则必然损害、削弱自己的力量。自用,指过分相信自己,过高估计了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主观上总想自己是绝对正确的,遇到任何情况都以为自己能够派得上用场,因而便成为自谦的反面教材。与自大、自傲相比,自用已经从纯粹的内在心情转化成现实的行为举动,正在或已经造成难以挽回的祸害和不可弥补的可怕后果。王阳明曾要求自己的弟子“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59]与朋友一起讨论学问,话不必说满,而应该委婉、谦逊,宽厚、有容,实在没有必要争论得互不相让,乃至拳拳相加、你死我活。其实,谁坚持的都未必是真理:一种情况下可能是真理,换一种情况便不再正确;现在是真理的,将来也未必还是真理。所以,何必对眼前的一切过于在乎而计较个不休呢!谦和一下,留一点余地,让历史、让后人去慢慢检验吧!

【注释】

[①] 谷衍奎编:《汉字源流字典》,第731页,华夏出版社,2003年,北京。

[②]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③] 胡朴安在1942年则提出了一套颇为别致的《周易》史学解释系统。将六十四卦解读为记事之史,结合《易传》,特别是《序卦》,还原自草昧时代至殷末、至周初文、武、成王的历史发展图景,而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周易》历史叙事体系,胡着《周易古史观》显然是第一部。按照胡朴安的解释,谦卦无非是“教民稼穑之事也。”人君惟有亲自乘车涉川去教民稼穑,谋求人民生活之满足而不只贪图一己生活之满足,才能够确保存人君之位、执人君之柄。至于《谦》卦六爻的具体含义,则分别为:“初爻,言率人民涉大川,为预备耕种之始也。二爻,言宣布耕稼之方法于民众也。三爻,言与人民并耕也。四爻,言人民有不能耕者,而听教惟谨,不违法则也。五爻,言邻邑不能耕,使民往教而不听,则豫备侵伐之也。上爻,言侵伐不服教之邑国而行师也。”见《周易古史观》,第50、53、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但胡解之垢则在于,把卦爻只当做记序符号,忽略卦爻自身所具有的丰富蕴涵,乃至彻底抛开卦爻,而只讲卦辞;过于依赖《说文》而求得《周易》本义,基本不涉及象数、图书;只见于历史事件,而蔽于思想意义,《周易》的哲理价值未获得展开。

[④]《易传·彖·谦》,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36、137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⑤] 朱熹解释说:“天道是就寒暑往来上说,地道是就地形高下上说,鬼神是就祸福上说,各自主一事而言耳。”又,“‘尊’字是对‘卑’字说。言能谦,则位处尊而德愈光,位处卑而莫能逾。如古之贤圣之君,以谦下人,则位尊而愈光;若骄奢、自大,则虽尊而不光。”见《朱子语类·卷第七十·易六·谦》,第三册,第1588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⑥] 但“小人行谦则不能长久,唯君子有终也。”引文见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⑦]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⑧]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谦》,第137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⑨]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⑩] 但李镜池却以为,“劳谦:以勤劳刻苦为前提的谦让。”“如果不劳而谦,事事让人,自己不做,是懒汉。君子勤劳刻苦,谨慎谦虚,是会有好结果的。”见《周易通义·谦》,第33页,中华书局,1981年,北京。

[11]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12]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系辞上》,第392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13]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14] 关于“撝”,连斗山、俞琰、刘大钧等前辈学者则持另解,“撝”,即挥手,有如在别人称道六四爻具有谦德的时候,而六四爻自己却连连摆手,表示对这一美誉“不敢当”、“不敢当”。见刘大钧《周易概论·疑难卦爻辞辨析(上经)》,第264页,齐鲁书社,1988年,济南。

[15]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谦》,第138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16]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17] 李镜池将之别解为,“谦让虽是美德,但要明辨是非。”“在敌人侵犯的时候,要反击。出征战胜敌国是吉利的。”见《周易通义·谦》,第34页,中华书局,1981年,北京。

[18]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谦》,第8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19]“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一句或可理解为:享有美好的名声,却仍然能够恪守谦逊的美德,并且,还具有正义精神,出师讨伐不义之君、不义之国,则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20]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七十·易六·谦》,第三册,第1589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21]《易传·系辞上》,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392、393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22]《易传·序卦》,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481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孔颖达正义曰:“圣人顺动能谦,为物所说,所以为豫。人既说豫,自然随之,则谦顺在君,说豫在人也。”见《周易正义·序卦》,第33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23]《易传·系辞下》,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435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24] 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系辞下》,第31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25]《易传·彖·谦》,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37页,齐鲁书社,1998年,济南。

[26]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七十·易六·谦》,第三册,第1588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27] 林忠军指出,在《易传》解释学经历了由卜筮解释到德义解释、由文字解释到普遍意义解释、由符号属性的解释到世界意义及其概念解释三个转向。见《易学源流与现代阐释》,第337—3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28]《管子·法法》,见《百子全书》,第二册,第1303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29]《管子·白心》,见《百子全书》,第二册,第1355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30] 唐甄:《潜书·上篇上·虚受》,第12、13页,中华书局,1955年,北京。

[31]《郑板桥全集·家书·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中国书店,1985年,北京。

[32]《礼记·曲礼上》,第280页,岳麓书社,1989年,长沙。

[33]《礼记·中庸》,第496页,岳麓书社,1989年,长沙。

[34] 郑玄、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庸》,第14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35] 赵岐、孙奭:《孟子注疏·离娄上》,第20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36]《尚书·虞书·大禹谟》,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46、43、45页,齐鲁书社,2002年,长沙。

[37] 王阳明:《传习录·卷下·黄以方录》,第345页,岳麓书社,2004年,长沙。

[38]《王阳明全集·文录五·杂着·书正宪扇》,第2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39]《尚书·商书·仲虺之诰》,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46页,齐鲁书社,2002年,长沙。

[40] 孔安国、孔颖达:《尚书正义·商书·仲虺之诰》,第19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41]《春秋左传·定公十三年》,第358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沈阳。

[42]《尚书·虞书·尧典》,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12页,齐鲁书社,2002年,济南。

[43] 孔安国、孔颖达:《尚书正义·虞书·尧典》,第2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44]《尚书·虞书·舜典》,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21页,齐鲁书社,2002年,济南。

[45] 王符:《潜夫论·交际》,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834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46] 韩婴:《韩诗外传·卷二·第十七章》,见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第52页,中华书局,1980年,北京。

[47] 刘向:《说苑·敬慎》,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615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48] 唐甄:《潜书·上篇上·虚受》,第13页,中华书局,1955年,北京。

[49] 刘向:《说苑·敬慎》,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616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50] 徐干:《中论·虚道》,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888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51] 何晏、邢昺:《论语注疏·述而》,第92、9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52] 邢昺正义说:“此章言夫子慎礼也。”“太庙,周公庙。孔子仕鲁,鲁祭周公而助祭,故得入之也。”《春秋公羊传·文公十三年》曰:“周公称太庙,鲁公称世室,群公称宫。”邢昺曰:“‘每事问’者,言太庙之中,礼器之属,每事辄问于令长也。”见《论语注疏·八佾》,第3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53] 吕坤:《呻吟语·用人》,第178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54] 吕坤:《呻吟语·品藻》,第260页,学苑出版社,1993年,北京。

[55] 吕坤:《呻吟语·用人》,第178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56]《旧唐书·卷七十三·列传第二十三·孔颖达》,第2602页,中华书局,1975年,北京。

[57]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七十·易六·谦》,第三册,第1588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58]《尚书·商书·仲虺之诰》,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117页,齐鲁书社,2002年,济南。

[59] 王阳明:《传习录·卷下·陈九川录》,第257页,岳麓书社,2004年,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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