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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泉州一直在夢裡。 童年時期的下午，陽光穿過門口海杏樹青綠色的大葉子照射到亭子間來，深淺明暗光影交梭間的祖父瞇着眼睛，手上捧一本宣紙印刷，憑借我模糊的印象，不知道是《隋唐演義》或是《三國演義》，有時候趁祖父不在，書擱在桌子上，我偷偷翻閱，書頁裡全是小小的文字，沒有標點符號，但有插圖，那時的我太小，還不識字，後來回憶，按插圖看來，都是俠客劍客的武俠小說書。祖父看書的時候，似乎從不翻頁，捲着書看，喝一口茶，又看看，又喝一口茶，一頁書看很久，一杯茶，也要喝很久，還有唱機裡的唱片，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咿咿唔唔拉得很長很長的，祖父有時候會閉上眼睛，跟着吟唱的人咿咿唔唔，表情萬分陶醉。我聽起來像音樂，後來才知道有文字，唱的字我完全聽不懂，一直到1993年，首次到廈門大學學習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那讓我聽起來非常熟悉的音樂，叫南音。 南音，一聽就曉得是「南方音樂」的簡稱。後來我查一下資料，才發現南方的音樂竟「起源於前秦，興於唐，形成在宋，是全中國最古樸的樂種之一。」「南音以標準泉州方言古語演唱，讀音保留了中原古漢語音韻。演唱時講究咬字吐詞，歸韻收音。南曲曲調優美，節奏徐緩，古樸幽雅，委婉深情。」這形容詞用得非常到味，正是我小時候，聽到祖父唱片裡南音的感覺。聲音和旋律如怨如慕如絲如縷，纏綿深沉，非常適合抒發思親懷鄉的情懷。 也許離開祖父聽南音的時代太久了，當我閱讀資料的時候，沒有特別哀傷或悲愴，不過就只是一種恍然大悟感覺。時光飛逝，轉眼來到17年後的2010年9月，我受邀出席廈門大學召開的第8屆東南亞華文文學研討會。聽到兩個學者個別給我的散文和小說好評，會後泉州師院的古老師邀請我到師院給學生講一堂課。同時赴會的印尼棉蘭好友孫和林，聽說我單身到泉州，他們叫了車跟着我走，又自費陪我住進同一家酒店，並且和數百名學生一起成為聽眾之一。 當晚留宿泉州，一位姓張的同學，盛意拳拳要我們到他家喝茶，並贈送我們有史以來喝到最好喝名叫「金駿眉」的茶。品茶過後，張同學帶我們夜遊府文廟。始建於唐朝開元年間，北宋時期移建到現在位置的府文廟，建築融合了宋、元、明、清各代的形式，既是東南地區規模最大，也是形式最豐富多元的文廟建築群。 就在影影綽綽的人頭洶湧中，我們摩肩接踵走進「夫子泉茶館」。茶館外精雕細琢的橫樑上高懸紅色燈籠，裡邊燈光昏黃，中間有個戲台，所有演唱和樂器表演者皆來自民間自發的南音樂團。我們問起入門票的費用，原來「夜夜笙歌」的茶館不收門票，不過，如果像我們一樣選擇雅座的客人，點茶要收費。喝茶價錢不高，同時還奉送茶點。觀眾不少，以老年人為主，跟着拍子搖頭晃腦的老人都坐在免費的塑料椅子上，遊客大多盡可能坐前排雅座。這時又聽說︰「晉唐、兩宋時期，幾次大規模的北人南遷，將中原音樂文化帶到南方，並與閩南地區本土音樂融合，自成一派。待宋元時期，南音跟着海上絲綢之路，流傳到東南亞以及歐美等地。」衣着打扮優雅秀氣的音樂家們，在戲台上彈奏演唱，隔着薄薄幕布後邊打着「泉州南音」四個大字。我們聽不出來他們到底在嗯嗯哼哼什麼，幸好舞台兩旁打出中文字幕，海外觀眾才能夠跟着台上悠揚婉轉的演唱夢迴唐朝。 縱然聽不懂，但那如歌如泣的南音從此在我的夢裡回響。2016年又受邀到以「逐夢海絲」為主題的第14屆亞洲藝術節暨第2屆海上絲綢之路國際藝術節，很高興又回到祖父的家鄉泉州。論文發表過後，我們在泉州城裡閒走，從關帝廟旁邊的小巷子穿過一條古老的小拱橋過去，闖入一條全是紅磚的建築，有單層洋樓，還有雙層騎樓式房屋，看起來非常民國風味的街道，這時稀稀落落的絲絲細雨，在老街若有似無地飄灑，真是適合這街道的陰涼天氣。我們一下打傘，一下關傘，最後決定找一家茶店坐下等雨過去。 人和人相遇是緣分，我們和「古厝茶坊」的相遇，也是。單層的宅院，外邊看不出來內裡有三進呢！是典型閩南傳統建築風格，門口懸掛兩個大紅色的燈籠，寫着「茶」字。分明是知道我們想要喝茶呀。門外小庭院種植的花樹，以綠葉為主，綠意盎然對愛花樹的人是一種誘惑，那植於大水缸裡的蓮花，亭亭玉立浮在水上，加上旁邊淺青深綠的竹葉，把本來古色古香的門面，更添加詩情畫意韻味。進門顧不得坐下，腳步被燕尾脊、黑筒瓦、紅方磚、鏤窗欞以及一進又一落的廳堂廂房吸引，再看那精雕細琢的老門窗，經過百年的字畫牆，比較新的題字是作家王蒙的「清其神」。 未經同意，不好意思再往裡走。返轉出來，天井處擺幾把簡樸的矮矮竹椅，這時有幾個年輕人圍坐着，見我們左顧右盼，開口邀請我們「過來喝茶呀！」閩南是茶鄉，無論去到什麼地方，遇到什麼人，認識或陌生，都有人請你喝茶。這叫我想起家裡永遠有一包「鐵羅漢」，是神茶，感冒的時候，才允許打開一個小包，熱水沖泡，浸着半小時後，喝下，悶在被子裡睡一兩個小時，起來病就好了。這是祖父最珍貴的茶，至於平時喝的，都是普通沒有名字大家就叫的「唐人茶」。 在古厝茶坊，我們喝福建的茶，是親切 的茶，坐在一起都是泉州人，親切的是突然飄來的南音樂聲。原來茶坊附近都是老屋，住在老屋裡的人，最愛的音樂不是周杰倫、王菲，他們隨時隨地都在聽南音。悠閒地品茶和聽南音，是泉州人生活的重要部分。難怪自泉州到南洋的祖父平日愛喝茶，愛聽南音，他人到了南洋，心卻留在泉州。父親說過當時叫祖父在南洋買地購屋，祖父卻說不，賺到的錢是要帶回鄉下。祖父到南洋，為的是賺錢，他一心一意，還是想返泉州的家鄉。祖父的心願最終沒能完成。而我要到這時才明白，祖父每天看中文書，聽泉州南音，喝福建茶，其實，他看的是鄉愁，聽的是鄉愁，喝的也是鄉愁呀！ 我們在古厝茶坊，當了半天的泉州人。雨停了，要離開之前，我們要付費，不認識的泉州人卻說不不不，能夠有機會請你們喝茶，是我們的福分。原來，「最愛請人喝茶的是泉州人」並不是傳說，也不是謠言。 來到泉州，不花錢便有茶喝，我們不是在做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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