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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冷面人生2012 2019-07-05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彩云南,每每打电话回家,寒暄过后,竟和爸再没有以前讲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日子像藤蔓爬上了爸的脸,他的头发蒙上了银灰,背更驼了,话也少了,女儿已渐渐长大,比他还高了,心却远了。

回想小时候拉着爸的手,一仰头,爸在云里。他一把抱起我,周围的风景飞旋起来,我又高兴又害怕地大喊大叫。赶集回来,总会经过一片长满芦苇的湖水,我喜欢骑在爸的脖子上,一会儿看看天和云,一会儿拔拔他又黑又硬的头发,他总会“生气”地用胡渣扎我的脸,刺得我咯咯直笑。

每逢婚丧嫁娶,爸会牵着我的手,吃村里的酒席。往我的小碗里舀满各种好吃的,雪白的鱼丸、嫩滑的木耳、汁水满满的肉片,跑开吃完,又见他招手叫我去……吃饱喝足已是夜里八九点,夜晚的村庄,月亮像瓣香蕉挂在树梢,我趴在爸厚实的背上,瞄着黑魆魆的夜,直到睡眼惺忪、沉沉睡去。趴在爸的背上,总能睡得安稳,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小时候家里穷,一家人挤在一张大木床上,爸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三个孩子便会爬过去,小脑袋枕在手臂上,像一串音符。夜里轮流尿床,爸只能不停地挪地儿,承包了所有的“重灾区”。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会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樊梨花、薛仁贵,也讲三打白骨精和宋江起义,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想象着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大英雄……这大概就是我们最早的文学启蒙。

他出远门打工,常常受不了思念的煎熬。那时候村子里就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话,爸一打电话回来,我们就跑到村头的人家去接,像过一个节日。那时候我还小,妈妈教我说:“爸爸,我想你了”,电话那头好一阵没了声音。后来,妈妈带我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寄给远在海南的爸。

我上小学了,爸再也不想出远门了。便在家里找活儿干,干苦力,挑砖、和泥、扎钢筋,什么都干,腰也渐渐弯了,就连站着的时候都是微微驼着。我是家里个子最小的,妈妈常笑我,这么矮,像你爸。可我心里知道,爸是世界上最高大的爸爸。

爸没天没夜地干活,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三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上学都是大开销。每到开学季,爸的烟都抽得很凶。东拼西借,学费还是凑不齐。他腆着脸跟校长说好话,学费先赊着,猪卖了,就能还上了。捡菜叶、撂树叶、煮猪食,猪养得肥肥壮壮。没有钱买水泥砌猪圈,垒起的石块被剽悍的猪拱翻了一次又一次,妈妈都气哭了,爸拍拍她,好像在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养了一年的猪,牵给人,钱全送进了学校。他鼓励我们,“只要肯学上进,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供。”

从小就知道爸妈不容易的我们,发奋读书,换回来满墙的奖状,成了爸引以为豪的骄傲。期末考了第一,爸会牵着我在村里转,逢人就炫耀。还会掏出他的“私房钱”,给我买好吃的。我也颇有些得意,似乎更乖巧了。

他的牙松了,疼痛难忍,一气之下扯了下来,三个孩子张着嘴看着他吐出一口血痰。只有桌腿高的我愣了愣,忙跑去厨房给他端了一杯漱口水。爸当着哥哥姐姐的面,夸奖了我,我更加得意了。哥哥姐姐“欺负”我,我就“威胁”告诉爸,结果得了个外号“尖嘴巴”。哥哥姐姐嘴馋了,又会求我跟爸要钱,他们认定只要我一撒娇,爸就会毫不犹豫从兜里掏出零花钱。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些年,一年能吃上一顿肉就是天大的幸福。而一年能吃上肉的日子,便是过年。12岁那年,爸在眼镜店前摆摆手,期待已久的油腥美味便成了泡影。他换回来一副眼镜,矫正了我的远视眼,再不会被坏男孩嘲笑了。80块钱,那是一家人的过年钱,可以割肉、买冬瓜糖、西瓜子,还有白色塑料袋装的一摞苹果,咬在嘴里,粉粉的、甜甜的……眼镜戴了一阵子,我就小学毕业了。后来,换过很多副眼镜,最珍惜的只是这一副。

有一次,哥哥把板车轮子翻立起来,盘坐在上面转圈圈。此时妈妈已经出远门儿半个月了。爸灵机一动,慌称哥哥摔下来,把妈妈“骗”了回来。这是爸人生中第一次撒谎,弄得妈妈哭笑不得。回想起来,他去南方打工前,悄悄摸摸地嘱咐我,“看着你妈”,从此以后每逢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跟妈妈讲话,我都插在中间,不禁想笑。爸是个“苦孩子”,因为是“地主”的后代,从小就被“看不起”,被嘲笑、侮辱,他隐忍活了下来。到三四十岁了,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坚信,和妈妈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倍加珍惜这个心爱的姑娘,一辈子没红过脸,安抚着妈妈的急性子。

脾气温和的他唯一打过我一次。那时的他涨红了脸,拿着小柳条,追着我跑到村口,因为我偷偷跳进别人家的围墙,摘了树上的桔子。“不学好!”他扬起“鞭子”,咬着牙。我哭得伤心极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年又一年,我们慢慢长高、长大。上高中了,考上了大学,也有了自己的圈子和小小世界。再也不会牵爸的手,求抱抱、举高高。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爸如同暴风雨中被雷电击中的树一般,一夜白头,一下子苍老了。不知道怎么熬过那十年,现在看来,恍然如梦,好歹爸领着我们挺过来了,日子还得往前赶。

后来的我们,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踽踽独行、遥遥相望。某一天,女儿终于长大,一个爱她的男孩牵过了爸心窝里的小手。爸悄悄把男孩叫到一边,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把你们的小日子过好,我们你放心。”时隔三年,我才得知,爸曾经给过他的力量,让他感怀至今,“怎能不管,更要好好孝敬咱爸!”

远在彩云南,时常牵挂远在家乡的爸。拿起电话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空落落的,痛往心里钻。何时,爸已经老得像张旧报纸,而他心爱的女儿,越走越远,只留给他一个长长的影子……

后记:本来河水淡淡写在父亲节之际,因肆君拖延,尽然拖延至此,向河水淡淡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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