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个犯人中,有一位消瘦矍铄的老者看起来与众不同。 (一)才子被斩首,留下“好疼”的字条清顺治十八年(1661)七月十三日,南京三山街法场。 盛夏的阳光像是蘸饱了辣椒水,所到之处无不是火辣熏蒸,让人喘不过气来。天气闷热的要命,黏糊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法场四周围着众多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场内正中齐刷刷跪着17名待斩的死囚犯。这些人被反绑着双手,因为绑得太紧,他们的手变成了深紫色。背上白底黑字的亡命牌,那是他们活在这个世上所背负的罪责和负担。 17个犯人中,有一位消瘦矍铄的老者看起来与众不同。其他的16人皆是神色懊丧、面露菜色,唯这位老者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紧张,反而神情超逸,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老者朝身边的同伴看了看,露出一脸戏谑的浅笑,他悄悄地对身旁的刽子手说:“先砍我吧,我身上还有200两银票。” 刽子手举起大刀,手起刀落,人头滚出好远。刀上的血顺着锋沿滴落下来,与地上那滩殷红溶在了一起。 那位诙谐至死的老者,就是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金圣叹。 刽子手上前翻开老者蓝灰色的上衣,两个泛黄的纸团滚了出来,他将纸团搓平开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哪是什么银票,只是两张纸条,上面分别写着“好”、“疼”。 那位诙谐至死的老者,就是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金圣叹。 他一生恃才傲物、绝意仕进,活得随性有趣、孤清高迈。就算被朝廷冤杀,也不忘在死前,戏弄一下那个跟不上他步伐的时代。在生活的舞台上,他像个演员般感受痛苦,也学着旁观者那样,对自己的痛苦发出微笑。 临死前泰然含笑,旁人却在他的微笑里湿了眼眶。 金圣叹被杀的这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这一年,在北京紫禁城里,不足8岁的康熙即位,开始了他千古一帝的奋斗征程。在东南沿海,民族英雄郑成功大败荷兰殖民者,收复了被侵占了37年的台湾。大人物参与的大政事,注定会被更多人记住,最终装订成风干的青史。然而,金圣叹这个常被忽略的小人物的悲欢,细嚼起来也颇有些滋味。 他9岁才进学堂念书,在所有的学生里,他年龄最大,最不听话。 (二)戏弄科考,从小离经叛道金圣叹出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那时的大明王朝已经腐败堕化,整个时代呈现出纷乱垮塌的趋势。幸而他的老家苏州府吴县还不错,鱼米之乡、学风浓郁,是个盛产才子的好地方。 他9岁才进学堂念书,在所有的学生里,他年龄最大,最不听话。每日晨读,一群摇头晃脑的孩子中间,一脸嫌弃表情的他尤为扎眼。讲学时,先生在台上津津有味地品读四书五经,他却趴在桌上睡得酣畅淋漓。醒来不知反省,还抱怨:“先生讲的东西实在无趣。” 10岁,他篡改《诗经》的首篇《关雎》,将原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改成了“关关雎鸠,在湖泥鳅。左右游游,哧溜哧溜。”同学们看了哄笑着传阅,先生见了气得半死。 11岁时,他偷偷地在课堂上看《西厢记》,被先生逮着劈头责骂,要知道《西厢记》可是当时公认的“淫书”,小小年纪不学好,长大还得了。对面指责,他反驳得干脆利落:“男女相爱是人之天性,《关雎》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人为何非要避讳《西厢记》呢?”先生当场无语。 从此,那些不务正业的书打开了金圣叹人生的另一扇门,他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自由地奔逐。 那些不务正业的书打开了金圣叹人生的另一扇门,他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自由地奔逐。 天启三年(1623),15岁的金圣叹参加童试,拔得头筹。翌年,他参加恩贡考试,那次的作文题目叫:如此则心动否乎?他只思考了片刻,便疾笔奋书,第一个交了卷。主考官一看他写的文章,立马就傻眼了。
竟敢调侃圣贤,岂有此理!主考官气得眼冒金星,拿朱笔一圈,金圣叹名落孙山。 第二年,他又来考试,题目是:孟子将朝王。这次他的答卷更离谱了,交上来白花花的卷纸,只在四角各写了一个龙凤飞舞的“吁”字。 孟子将朝王,既然是“将”,那么此刻,孟子没进来,王也没出来,整个朝堂之上应该只见得到四个侍卫。那时国君上朝之前,总有四个扛小旗的侍卫先出场,站在朝堂大殿的四角,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吁”,以造声势,显天威。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金圣叹的答题想法不仅有新意,而且极为巧妙精致。可是这样的超前创意,在当时终不得礼教森严的社会所容忍。这一次,他不仅毫无悬念地落榜,甚至连之前的功名也被剥夺了。家人替他着急,他倒无所谓,私刻一枚“六等秀才”印章,没心没肺地四处盖印。 那时的金圣叹一方面博览群书,才情恣睢,甚至放言“恰似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材”、“以我之才,入学如取芥耳”,但另一方面,他骨子里深藏“青崖不拘白鹿”的名士本色,不愿顺从那个妄图将他塞进格子里的社会。他就像河面下顽皮的少年,被水草纠缠、浮萍围绕,却无视那些潜在的危险,只是用力地探出头呼吸,一脸水珠,笑得满足。 改朝换代了,他唯一保存气节的方式便是不再参加科考。 (三)金评“六才子书”畅销热卖清顺治二年(1645),八旗军的铁骑骁勇南下,汉人最后的王朝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肉食者都无法力挽狂澜,更何况他一介文弱书生。改朝换代了,他唯一保存气节的方式便是不再参加科考。反正功名利禄不过是粪土,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他开始专注于文学批评,纵意恣睢地品评《西厢记》、《水浒传》、《杜工部集》、《史记》、《离骚》和《庄子》。他称这六本为“六才子书”,分别代表了市井、江湖、家国、古今、天下和天地六重境界,而他的评点就是“才子评才子”。平生无大志,心壑只有一点小兴趣,不过是怡情于小说,寄闲于文学。 金圣叹着力细读文本,细读一是文法,二是底蕴。他深觉“才子之文”句章之间蕴藏着极高明的文法须批评者一一指点,读者方能充分体悟阅读的乐趣。金认为《水浒传》的奇绝在于,一百零八人,写出了一百零八样,人人有特色,个个皆不同,每一个人物都可以单列出一篇人物传记。这些人里,他最推崇李逵,最痛恨宋江,“李逵忽然有假,宋江到底无真”。批到最后,他大笔一挥,居然把罗贯中续写的后三十回直接删掉,只留施耐庵所著的前七十回,以卢俊义梦嵇康做结尾,表达身居时政环境,既无力反抗又不满现状的心境。 他最推崇李逵,最痛恨宋江,“李逵忽然有假,宋江到底无真”。 评点《西厢记》时,他列举了人生快意的三十三件事,后来被归集为《不亦快哉三十三则》,在此特摘录几段翻译成白话的内容:
所有生活里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成了他生命里值得回味的小情趣。这个世界有一种人叫做“通人”,他们因为读书和阅历,打通了人生与学识的边界,他们在无趣的世界里坚持有趣的活法,为扁平的世界赋予丰富的时间和空间维度,让平淡的物象变得异彩纷呈。 金本《水浒传》文句精炼、结构紧凑,被视为最有文学价值的版本。 金圣叹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一座高峰。金本《水浒传》文句精炼、结构紧凑,被视为最有文学价值的版本。金评《西厢记》“晰至辨发,穿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经他评点的书一经出版便畅销脱销,“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连顺治帝都对他的文风大加赞赏:“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那些剥离了俗世尘嚣的追求,是隐现于夜空的点点星光,而他站在最亮的地方,以最喜欢的方式,活成了自己曾经渴望的模样。试想一下,如果当初他在考场认真应对,步入仕途,后来的人生未必有这么洒脱自在。 明清之际,诸如《水浒传》和《西厢记》之类的读者群多为社会底层民众,金圣叹的精彩品评大力提升了通俗文学的价值和地位,金评之详尽细腻,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前无古人,对后世影响极大,曹雪芹的《红楼梦》充分运用了金圣叹总结的写作方法,脂砚斋批点《红楼梦》,就是模仿的金圣叹。尽管他未创作出一流的文学,却为一流文学的横空出世做了必要的铺垫。 在20世纪新文学运动中,金圣叹在文学批评史的地位重新得到了肯定,林语堂称他是“十七世纪伟大的印象主义批评家”,周作人认为“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 以诙谐的方式,过正经的人生。 (四)被斩首前,戏弄那个时代以诙谐的方式,过正经的人生。他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隔绝了名利的追逐,蜗居于书房一隅寻觅自得的悲欢。可惜这份幸运他并未享受太久。 清顺治十七年(1660),金圣叹的家乡调来了一名新知县任维初,这是个媚上压下、飞扬跋扈的家伙。每次去同僚家里非让轿夫把他抬进去,有一次被同僚骂了,他回来就拿轿夫出气,用棍棒把轿夫活活打死。平日里,他亏空漕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常有缴不齐赋税的贫民冤死在他的权杖之下。无良父母官的恶行,激起了吴县百姓的不满,金圣叹写过一篇讥讽文章《十弗见》,以表达内心的愤慨。 第二年春节,金圣叹特地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县衙门口。上联:此之谓。下联:恶在其。任维初见了不明其意,最后还是师爷有点水平,将对联补充完整,上联该是:此之谓民之父母,下联:恶在其于民父母。任维初气的半死,从此对金圣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三月初,顺治帝驾崩,金圣叹与一班士人到文庙聚集,悼念顺治帝,并借机给江苏巡抚朱国治上呈状纸,控诉任维初的罪行。谁料官官相护,他们此举不仅没能惩治恶官,还给自己招来了祸患。朱国治和任维初颠倒事实上报朝廷,称“诸生聚众闹事,倡乱抗税,惊动先帝之灵”,请求以叛逆罪判处包括金圣叹在内的吴县17名士人秋后处斩。这便是清初历史上著名的“哭庙案”。 如果顺治帝在天有灵也会深感气忿吧,当年他如此欣赏金圣叹,谁料他的死成为了金圣叹含冤被斩的索引和借口。那17名被杀的士人里,唯金圣叹无功名,他本可静静地躲在书斋继续纵横笔墨、逍遥自适,远离这场喧嚣较量,然而他心甘情愿地被包裹其间,以他不屈的傲骨,对抗那个时代的昏聩。 宁愿枝头抱香死,不叫吹落北风中。在乱世中达观,在浊世里清醒。虽人微但身巨,虽言轻但义重。 这年五月,苏州吴县县衙的死囚大牢里,一贯的阴暗湿闷,充斥着腐败的气息。铁窗内,一众死囚愁眉深锁、哀声不断,唯有金圣叹神情超然,他嘴里衔着一杆残破笔,手里的纸张墨迹未干。狱友们好奇,走近一看,只见纸上写着:
金圣叹嬉笑着让大家猜猜这首谜诗,此刻没人有心情猜谜了。金圣叹用笔杆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戏台。 “你们看,这牢房和戏台有何不同,都是一间房,里面都是各色人等。” 人间本是大戏场,戏场无非小人间。众人掩面大哭,唯金圣叹笑得前仰后合。 “好”是他残留的印记,“疼”是他活过的证据。 法场上,金圣叹的儿子赶来敬酒送他最后一程,儿子哭得撕心裂肺,金圣叹安慰道:“儿啊,别哭了,我出个上联:莲子心中苦。你对对呀。”顿了片刻,他飘然孤伤地接着说:“下联是:梨儿腹中酸啊!” “莲”同“怜”,盈满父亲怜子的舐犊之情,“梨”同“离”,饱含父子死别的悲戚酸楚。这个牛骥同槽、庸杰不分的世界,对他而言,如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便只是这一点血缘之亲了。 身首异处时,他只留下了写着“好疼”的纸条,那是他以专属的金氏幽默向当权者和那个吃人的社会做最后的示威。“好”是他残留的印记,“疼”是他活过的证据。 金圣叹临终前一天还写了一首绝命诗:
他知道自己死后,会有很多人为他哀伤,可惜他看不到了。勇者不惧,天地至公,高风悲旋,万世凄凉。 好过疼过,这是他给自己的总结,也是他给那个时代的评价。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的一生看起来满是诙谐快意,可谁能想到,笑出了眼泪的悲伤,才是级别最高的悲伤。 他被斩首的那天,天空应该也是蓝灰色的,一如他身上囚服的色彩,蓝的就像长空四垂,灰色勾惹往事成行,这便是他与世界告别的一种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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