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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八十回(上):忽然杀出个“搅家星”

 昵称37581541 2019-07-08

作者

樵髯

我们看惯了贾府媳妇们的恭敬小心。贾母一生气,王夫人立马站起来,即使被错怪,也不敢有丝毫辩解。泼辣如凤姐,就算在病中,听到婆婆到迎春处了,赶紧整了衣服去随侍,邢夫人还不领情,也不见人,只冷笑两声,说,“请她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她伺候”。

现代读者除了感叹贾府媳妇知书达礼之外,不免也替媳妇们累。晨昏定省,自不必说,平日里还得各种陪聊,接得住长辈抛过来的“梗”,如果话少,不机灵,就会被说成“木头”。

少女时代的娇俏可爱、活泼伶俐全得收束在规矩的花瓶里,蒙上岁月的灰尘,模糊在日复一日枯燥生活里。就说凤姐,两层公婆,个性迥异,真正让她大展拳脚的时候很少。

她的那些自由挥洒,不过是哄老太太开心使地位稳固的一个个小表演;她的那些打压伎俩,掩饰在花团锦簇的理由之下,即便如此,眼尖的贾府诸人还是议论她“风声不雅”。

这还不够吗?婚后女子的百转千回难道还没有写尽?但到了第八十回,忽然杀出个“搅家星”。

也对,前面的媳妇,无论性格怎样,一水的都是懂规矩礼仪的,有多少委屈、不满都得装在自己的肚子里,可既然已到了末世,那不懂规矩礼仪的,不愿受约束的也该出场了。而四大家族中,薛家底子算是最弱,一直处于下坠态势中,没有迹象表明夏金桂结婚,薛家为隆重起见,搬回了自己家中,应该还是附庸在贾府东北角上。而薛家人单力弱,总共就那么母子几人,相处一直比较融洽,没有形成铁的规矩的氛围感。不像贾府平日嘻嘻哈哈,看似没有尊卑大小,可只要有人稍微越过一点藩篱,便会闻到血的腥味。你见过贾府的哪个小妾在姑娘的拦阻下一意要学诗吗?没有,但是香菱就学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家娶来的媳妇有可能趁着这条锈裂的口子长出变态的藤蔓来。

“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夏金桂在薛家的大吵大闹是娘家生活的延续和升级。

她的出现,或许是个隐喻。不被伦理约束的过剩的生命热情,未被规矩剪裁的娇嫩花朵,可以疯狂成什么样子。因为大部分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以特定的方式思考,特定的标准行事,遵守特定的规范。比如贾府女孩们,写首诗都怕传出去影响自己的节操。

香菱的才貌与位置让初来乍到的夏金桂很不舒服,但是,香菱努力示好,百般顺从,“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香菱不知道,无论她怎么撇清,只要她学不会撒泼打滚、舍不出自己的面子与身段寻死觅活,她的结局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

夏金折腾香菱分三步:一是改香菱的名字为秋菱,试探香菱和宝钗的底线;二是叫宝蟾和薛蟠在香菱屋里成事,进一步击溃香菱的防线;三是自导自演,用魔魇法引出“恶毒”事件,闹得上下皆知,然后把脏水泼在香菱身上,让她辩无可辩,趁机打发了她。

香菱单纯而柔弱,好像是一个指定到人生舞台上只是一走而过的人——并非是生命本身,而只是为了唤起我们对生命的亲切回忆。或许每一个少女都曾有过香菱这般美好。

仅仅撵走香菱,这不过是凤姐当初撵走贾琏身边人的一次现场演示而已。只是夏金桂的“演技”比较浮夸,破坏力更强,声势也更大。以致薛姨妈和宝钗不得不赶来劝解。

她隔着窗子冲着薛姨妈喊:

“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

有意思的是,夏金桂居然是掩护在规矩、道德的大旗下来吵闹的,她的逻辑是:我怎么不能容人,我的丫头都被你儿子收在房中了;你们家有钱,仗势欺人,合起伙来欺负我。她好似孤胆英雄,一身正义,不过听起来,总像是在说,撵走了碍眼的香菱,挑战了婆婆的权威,我夏金桂今日出了口恶气,痛快极了,你们统统不是我的对手!

很多读者爱说薛姨妈是个阴谋家,长年埋伏在贾府中,意图把女儿嫁给贾家的凤凰蛋宝玉。但如果薛姨妈有一点点头脑,那么多年居住在贾府,有很多机会开口为儿子求婚,迎春或者探春,哪个不比外面的强?是她总觉得自己儿子不好,荆钗布裙的邢岫烟尚且怕被糟蹋,更何况其他女儿?香菱一个路边买来的丫头,当初还不想给薛蟠,薛蟠再三再四的求,才办了宴席,明公正道的做了妾,这是珍重香菱的意思。就是金桂和薛蟠先前吵架,薛姨妈还护着儿媳,说金桂是“比花骨朵还轻的”姑娘,要薛蟠好好爱惜。

对夏金桂的大肆折腾,薛姨妈母女只能“暗自垂泪”,她们哪有一点点腹黑有手段的样子?

真正能和夏金桂对抗一下的还是她自己的婢女宝蟾,这俩人知己知彼,走的都是“泼妇”路子。

作者说夏金桂“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后尘”。但是,凤姐留给读者的印象是“爱凤姐,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可见凤姐自有她可爱的地方。她虽治死贾瑞、计杀二姐,长辈跟前长袖善舞、下层面前不留情面,但心底里还留有一小块地方,用以盛放她的温柔与善良,她善待窘迫的邢岫烟,赏识有才能的小红,礼遇乡下来的刘姥姥,和并不出自豪门贵府的秦可卿是闺蜜,只要平儿不动她的奶酪,对平儿几乎算得上是姐妹情,这是她的天性,而非后天约束的结果。但夏金桂,没留给读者一点念想。脂砚斋说,“试想桂花夏家指择孙家,何等可羡可乐”, 把她嫁给孙绍祖,搞个“不要脸”比赛,看她的笑话。岂只脂砚斋这样想,天下不知道多少红迷这样想。

又和宝钗形成“双峰对峙”。宝钗随分守礼,从不逾矩,宝钗也有热情,只是有冷香丸;而一个没有修养,没有伦理规矩,也没有冷香丸约束的夏金桂,或许便是失控的宝钗。

她们都是金系女子,内核都很“硬”,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极度隐忍,一个肆意挥洒,一个努力节俭阻止下坠的家族态势,一个在下坠中大肆折腾、享受暴戾带来的乐趣。

其实完全可以强强联合。如果夏金桂一到薛家,拿出她妈做生意的强悍架势,利用夏家的人脉,把薛家的铺子经营好,再加上宝钗的好参谋,薛家的事业可以重现往日辉煌。

可是不,夏金桂只管任性的破坏,就像一个人疯狂的打、砸、抢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而不愿付出辛苦的劳作让自己有价值。夏金桂在娘家时就算没了父亲,可是有母亲的百般宠爱;在夫家,婆婆小姑都很良善,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她完全可以过得很幸福。可人往往是这样:越是可以幸福得生活,便越发得不幸福。她会给自己制造出种种不如意。

这样一个女子,其所作所为,完全跳出了红楼故事的薄命氛围,竟有那么一点点喜剧色彩。她又姓夏,难免让人想到薛家的“雪”,名字叫金桂,涉及到秋。她或者是作者派来做摧毁薛家的那根稻草的,然后波及贾家,加上贾府本身的原因,大厦瞬间崩塌。

一碗疗妒汤是王道士给出的方法,因为女人之间的嫉妒,永远都是无解的。但我觉得,夏金桂并非仅仅只是出于嫉妒,她有着奇异的生命活力与旺盛的生命热情,她要把这些全挥洒出来,她要“将及薛家母女”,将来要“自竖旗帜”,要薛家唯她一人是命。可以想象,夏金桂绝不满足只在家里吃油炸焦骨头,她还会酝酿出更大的风暴来。

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不过,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除了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之外,偶尔也可以看看繁星满天的夜空,那里,天体结合在一起,才组成了星座、太阳系、银河系。

雅物 ·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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