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新疆师范大学教授、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新疆诗词学会会长) 我佩服周啸天。有这样一件既是玩笑也是认真的事儿,可以说明我对周啸天的佩服。我和周啸天一同参加2016年第三届“诗兴开封”国际诗歌大赛采风活动,两人都是最后离会。8月21日晚上,在清明上河园有《大宋·东京梦华》大型水上实景演出。开演前,我和周啸天约定,他先填一首词,题目要写上我的名字,我步韵和之。以期百年之后,有人写《周啸天交游考》,我就沾光了。 周啸天原作是《小梅花·开封行同星汉兄观大宋东京梦华水上实景演出》: 天山北,华阳国,相招尔汝鼓云翼。访名都,识皇图,踏徧青山阅尽几西湖。壁间窈窕瘦金字,似诉当年花石事。泪婆娑,对宫娥,一旦沈腰潘鬓俱消磨。 何须罪,何须对,忍看御榻他人睡。白纶巾,扑黄尘,清明上河曾是画中人。诗词院本诸宫调,运去百工皆北漂。泛楼船,客梁园,今夜同君穿越一千年。 星汉和作是《小梅花·丙申初秋清明上河园与啸天吟兄观看东京梦华水上演出,步韵呈阅》: 从西北,来诗国,开封借得冲霄翼。旧皇都,绘宏图,吟朋聚首奋笔写澄湖。花花广告彤彤字,演出空前称胜事。步婆娑,似嫦娥,引入看台今夜可消磨。 谁之罪,谁能对,南唐朝政如春睡。大头巾,化烟尘,雕栏玉砌转瞬换新人。纤夫号子悲凉调,声压汴河洪水漂。米家船,邵平园,归去相邀杯酒话流年。 赵翼《瓯北诗话》评苏轼诗:“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抽右旋,无不如意。”对周啸天的《小梅花》词,也如赵翼之说。周啸天其他的的诗词,同样见其腹笥甚富。 (賨园采风) 星汉拙文《和谐社会说精品》,曾被某“学者”逐段批驳,但是其中关于用典的几句话,至今我还在坚持着。 而今诗词作者的读书情况无非三种。一是读书少,或是不读书的一批作者。这类作者也有一定的悟性,偶尔也会有上一两首出自天籁的好诗,但是由于欠缺文学功底,很难持续写出较为满意的作品。二是读书多,文人气和书卷气很浓的一类作者。这类作者中不少人以书本为创作的源头,且喜用典故。诗词的语言要高度浓缩,力求精炼,有时候用典可以加大诗词的容量,这本非坏事儿。但是,如果滥用生典、僻典,以此来炫耀自己知识的渊博,就难免有“掉书袋”之嫌。这类作者纵然有一些好作品,但是有些诗词总是与读者之间产生一种隔膜,有些作品往往与“当代诗词”的“当代”二字相去甚远。三是读书多,且能活学活用,走进书本,也能走出书本。即便用典,也能运化无迹,不见斧凿痕。这才是诗词创作的真正高手。 周啸天的诗词创作的用典属于第三类!他的诗词总是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颇显渊雅。略举数例,以证言之不虚。下面所引多非全诗,读者识之。 《主家变故,致小狗失所》:“丧家叵耐久承欢,路遇嗟来每乞怜。”小狗失所,当然是“丧家”。哪个文人不知道孔老夫子说自己在河南的时候:“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白居易《长恨歌》:“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小狗能“承欢”,在主家的地位可知矣。《礼记·檀弓下》说黔敖对“饿者”呼喊:“嗟!来食!”可是人家宁可饿死也不吃这羞辱的饭。韩愈《应科目与时人书》:“若俛首帖耳,摇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这是诗中“乞怜”的来头。 再看《赠杨牧》:“覆瓿犹存未烧书,天生我才难自弃。”覆瓿:覆酱瓿。源自《汉书·扬雄传下》。覆酱瓿,就是盖酱坛。后用以比喻著作毫无价值,或无人理解,不被重视。这个典故有点儿生涩。但是这首诗是写给杨牧的,作为大诗人的杨牧不可能不理解这个典故。犹如纳兰《金缕曲?赠梁汾》一词多用典故。这首词是23岁的纳兰写给40岁举人出身的顾贞观的,这位特殊的读者当然明白其中典故的含义。“覆瓿”典故的运用,亦同此理。未烧书:陈恭尹《读〈秦纪〉》诗云:“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洪吉亮《北江诗话》:“青陇人耕无税地,红灯儿读未烧书。”李白《将进酒》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天生丽质难自弃”等等,都是周啸天这两句诗的底气。 (《啸天说诗》系列丛书12种) 《陇西行》:“数峰犹带千秋雪,一壁残存万里鸢。大漠孤烟临属国,边陲筚路吊张骞。”老杜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在这里用的那样顺当。王维《使至塞上》中“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运化此处,已如水中着盐,加上“孤烟”与“筚路”(柴车)的对仗,更见工稳。 《访杜甫纪念馆》:“诗人一敛春秋笔,此地空余笔架山。自断曹刘难并驾,何妨屈宋作衙官。极评须到千年后,妄议休凭十首前。今日故园开甲第,富儿趋鹜共流连。” 此诗首联读者可以看到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句式,还能看到《新唐书·杜审言传》中“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王世贞《艺苑卮言》中“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朝扣富儿门”等典故。其颈联“极评须到千年后,妄议休凭十首前”,应是至理名言,星汉许为佳对,必能流传后世! 《海啸歌》中“一弹指顷万事空”,见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洗脚歌》中“沧桑更换若走马”,见李贺《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翁杨恋》中“春风吹皱一池水”,见冯延巳《谒金门》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悼余旭》中“今夜溅溅鸣易水,不闻唤女有高堂”,见《木兰诗》:“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峨眉纪游》中“莫道路从人面起”,见李白《送友人入蜀》:“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周啸天除了用古人典,还用近人典。《诗刊创刊六十周年》中“翻出手心去”,鲁迅有《致杨霁云》:“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此处反用。《甲午清明访徐家坝觅得旧凳插队圃馀抄书所坐》中“自惭欠坐十年冷”,南京大学教授韩儒林先生有对联云:“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此为周啸天所本。 黄庭坚认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这话有些过分。我要说,周啸天的诗词都有“来处”,读过周诗的人,或许不会和我较劲。周啸天的诗词确实做到了以故为新,变俗为雅,书卷气与生活气息并存,这就不是前面我说的用典的第一类人和第二类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我在《和谐社会说精品》里还说:“如果要求古人每一首诗都是精品,那是苛求古人;如果这样要求名人,那是苛求名人;如果这样要求自己,那是苛求自己。”同样,读者不能因为周啸天获过“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就认为他的诗作都是精品,如果那样,那是对周啸天的苛求。明王世贞说:“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启功也说:“江河水挟泥沙下,太白遗章读莫全”(《启功韵语·论诗绝句二十五首》)。李白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此文转自“人文四川”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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