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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 对安迪·沃霍尔来说,波普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强迫症

 吾影吾踪 2019-07-09

本文作者授权转载,原载自公众号“新青年电影夜航船”,原标题为《重复,坚持重复》。

轻的时候,觉得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特酷。看艺术系朋友孜孜不倦地临摹梵高,就学沃霍尔的腔调开导人家:商业已经是艺术的最高原则了。但朋友冷冷一笑,沃霍尔自家收藏的全是路易时期的古典油画!

《安迪·沃霍尔的哲学》支持了朋友当年的这一声冷笑。全书看完,我也出了点冷汗,妈的,还好没让我在年轻的时候读到它,否则以当年的轻狂和无知,一定会把沃霍尔的香蕉画在书封上,碰到老师批评麦当劳,我大概会站起来用安迪反击——

东京最美的东西是麦当劳。

斯德哥尔摩最美的东西是麦当劳。

佛罗伦萨最美的东西是麦当劳。

那时候,如果能给老师难堪,让权威下不了台,几乎就是人生目标。而沃霍尔的波普哲学就是此类叛逆的最佳攻略。嘿嘿,看不惯我们煲电话粥吗?瞧瞧沃霍尔是怎样夜以继日打电话的,这本《哲学》活生生地说明了,煲电话粥也可以不朽,重要的是,你得天天煲!

天天!这个长度让我们气馁了,事实上,对安迪·沃霍尔来说,波普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强迫症。这个捷克移民的后代,没有一天不渴望更多的钱,更大的名气,他说,“我理想的妻子是有很多钱,把钱全都带回家里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电视台。”他画画,奥,严格意义上,他不是画画,就像当年伊迪(Edie Sedgwick)的有钱父亲漫不经心对他说的那样,“你更像个印刷匠啊,我还以为让我女儿神魂颠倒的是什么人物!”他每天从上午十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他认为工作至高无上。毕加索过世的时候,他在杂志上读到他一生创作了四千幅杰作,他就对自己说,“老天,我一天之内就办得到!”而且,他放言他的作品会幅幅杰作,因为它们是同一幅画。

重复,坚持重复!安迪·沃霍尔的波普生活在当年显得有多么眼花缭乱,在今天就显得多么千篇一律。他消费,同样的短裤买三十件。他饮食,同样的果酱吃一生。甚至,他在纽约的一个派对上经人介绍和他的缪斯女神伊迪·塞奇威克相遇,俩人的对话几乎是宝爷天天在上海滩遭遇的——

塞奇威克:那就是传说中的安迪·沃霍尔吗?

朋友:是的。想和他谈谈吗?

塞奇威克:当然。

朋友:伊迪,这是安迪。

安迪:嗨!

塞奇威克:能见到你真是太棒了,我觉得你是个天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

安迪:嗨,你才是。

那是一九六五年,安迪已经成名,伊迪即将成名,如果允许想象,六十年代最不羁的一男一女相遇,怎么着都该是电闪雷鸣,但是,你看他们的对话,也平平无奇。甚至,他们接下来的日子,也称不上传奇。

伊迪·塞奇威克

伊迪遇到安迪的时候,22岁,父亲有钱,自己美丽,才华横溢,有家族精神病史。他们俩人,互相成全,后来也互相糟蹋。《哲学》第二节,标题“爱(壮年期)”,但写得特别短,也特别尖刻,甚至,他都不用她的名字,他叫她“出租车”。

1971年11月16日,伊迪死于药物过量,当时媒体和朋友圈里有很多人指责安迪,认为他对她的死负有责任,如果不是跟着安迪拍了《工厂女孩》这些后来让她成为“超级巨星”的“工厂电影”,不是他肆意地鼓励他的“工人”滥用药物,鼓励他们尽情乱尽情出格尽情疯狂,伊迪不会这么快残破不堪。嘿,当然,这么说,安迪的追随者会嗤之以鼻,在“工厂”的概念里,怎么可能有平常人生欢喜儿女?好吧,就算安迪励毒有理,伊迪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安迪能够拉她一把,她起码可以再风光十年。

这些年,帮安迪说话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当然,把事情撇得最清是安迪·沃霍尔自己。整本《哲学》,伊迪显得特别沧海一粟也就不说了,安迪的整个叙事就是一句歌词:“你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这也可算六十年代波普症患者的普遍结果,但我看了安迪“工人”们的不少传记和采访,波普教皇无论如何可算六十年代的一个元凶,因此,1967年,苏莲娜(Valerie Solanas)制造的著名“枪杀安迪·沃霍尔”事件,无论是在社会学意义上,还是在女权论者看来,都是非常正确的一件事。当然,这些射入安迪身体的子弹,如果是由伊迪发射,那会更加因果报应一些。

据安迪·沃霍尔的另一位“工人”雷尼·理查德(Rene Richard)描述,1967年,安迪准备拍摄《安迪·沃霍尔故事》,他要理查德扮演沃霍尔,理查德就要求,必须是和伊迪演对手戏。之前,伊迪为了鲍勃·迪伦已经离开“工厂”一段时间,但迪伦伤了她的心后,她又折回安迪这儿求毒求钱。如果有多余的药丸,安迪也会给她一两颗。当然,安迪从来矢口否认他向伊迪提供过毒品。

“工厂”的另一个导演,安迪的主要合作伙伴保罗·莫里西(Paul Morrissey)在后来的自述中也证实了安迪向伊迪提供毒品。不过,以当时的“工厂”道德而言,向一个瘾君子提供毒品,是做好事,真正让旁观者觉得安迪难辞其咎的地方是,他眼看着伊迪越来越娼妓,越来越脏,越来越乱,却是把她往脏乱差的深渊又推了一把。

因为理查德的要求,安迪把脏乱差的伊迪一个电话叫到“工厂”,条件很简单,“我会帮你付出租钱。”(这是他后来称她“出租车”的原因吗?)伊迪来了,她的样子几乎能解释地狱,她摆平过整个纽约的迷人眼神,她创造超短裙旋风的细长双腿,都在短短岁月里成了毒品的俘虏。

但安迪不浪费时间,伊迪一到,他就叫“Camera”。理查德因为吃了粉红药丸,加上平日里对安迪的不满,把安迪演成了一个粗暴的地下帝王。他的仇恨良好地煽动了伊迪的仇恨,她也表现得极为粗暴极为可怕,甚至对着摄影机大叫,“我讨厌美丽!”影片拍了两本结束,就在“工厂”放过一次,中途大家不忍心看伊迪的衰样,纷纷要求“关机关机”。理查德说,“那天晚上,我和伊迪都扮演了安迪。

多多少少,安迪周围的人就是一种互相复制的状态,虽然从六十年代至今,这些人一直享有最具创意的名声。但也从六十年代开始,波普核心圈子中的一些成员也有了自我怀疑。VU乐队的贝司、键盘兼中提琴约翰·凯尔(John Cale)就在自传中说,“安迪所做的许多事,像是城中那些前卫艺术的‘稀释版’,拉蒙特·杨对安迪的美元、猫王、康宝汤罐这些绢印画就深有怀疑。拉蒙特的东西可以永远,但安迪只是重复。

不过,凯尔一个掉头,说,虽然是重复,但也只有安迪的重复带来了革命。《哲学》从头至尾宣传,把自己变成机器!但你会发现,安迪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变成机器。就像朋友说的,安迪发明波普,但收藏古典。他是狡猾狡猾的。他为六十年代安排了一场拔河游戏,但他自己一直是那个喊口令的,很快他和VU乐队的老大路·瑞德(Lou Reed)不能相处,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瑞德也是要喊口令的。

安迪一直宣称他从不阅读,他只读图,好像他所有的波普艺术都来自他良好的直觉。但像《毛泽东在1972》这样的政治波普就显示了他的政治嗅觉绝对不可能靠看看米老鼠获得。1972年,一向僵硬的中美关系即将趋缓,他马上“印刷”了毛泽东头像,而不久中美也果真建交。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当然,在他获得盛名以后,他的确拥有了点石成金的能力,那些至今还没有被全部打开的“时间胶囊”就是最好个案。

今年大地震发生前,为了救助一个重病的云南孩子,我们发动过募捐。但地震来了以后,实在不好意思募捐了。后来我们就做义卖。毕竟学生手头能卖的东西也有限,当时我就想到过安迪的“时间胶囊”。这会是多么美妙的创意:向一百个中国艺术家一人发一个盒子,请他们在他们的写字台上放一个月,每天往里面扔些东西,留言也好,涂鸦也好,用光的笔芯也好,不穿的衣服也好,看了一半的小说也可以,用了一年的口红也可以,总之,经得住时间留存的东西都可以。然后,我们展览并拍卖这些“时间胶囊”。

后来,觉得这些胶囊可能会让囊主感到矫情,而且和大地震的整体氛围有些偏离,也就没实施。不过做“时间胶囊”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一个坚持的问题,像我这种,连把垃圾每天投入垃圾站都觉得辛苦,“时间胶囊”计划,想想美妙,临阵到底怯场。

但安迪·沃霍尔的“时间胶囊”计划却坚持了十三年,从1974年到死1987年,每天,按他在《哲学》中所描述的,他都会把一些东西扔进一个盒子,盒子满了以后,他就封上,标注日期,然后入库。他死的时候,库存了六百多个盒子。

这些盒子现在已经成了无价之宝,就像安迪当年大量繁殖的作品,二十年前,他的作品均价是六七万美元,现在的一幅普通沃霍尔也能卖到一百多万美元。所以,二十年来坚持不懈收藏安迪的犹太布商木格拉比凭着手中的八百幅安迪沃霍尔,已经是富甲一方。而这个被他的经纪人描述为毫无艺术史概念的商人,他收藏沃霍尔的理念倒在某种程度上和沃霍尔的艺术理念非常合拍:帝国就是靠重复建成的!

矮胖的木格拉比在沃霍尔活着的时候,拒绝和他见面,现在,他的收藏几乎匹敌匹兹堡安迪·沃霍尔博物馆,他一边喝酒,一边扬言,安迪要活着,会主动来见我。

浑身苍白的沃霍尔听到这样傲慢的话,如果按他在《哲学》中所宣扬的哲学,应该唱,“我会去见任何东西,包括一只马桶”。但是,对他知根知底的莫里西会揭发:他怀揣几张美金从匹兹堡到纽约,他是太崇拜有钱人了,就算他后来自己也成了有钱人,他还是喜欢有钱人。

有钱!出名!这是从小患风湿舞蹈症的沃霍尔从没改变过的愿望,不过,他的伟大在于,他以摇滚的方式裸露了“有钱”和“出名”全部过程,这就像他画的那个香蕉,那些罐头,意义非凡吗?怎么可能!

作者: [美] 安迪·沃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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