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课堂 | 风险概率篇：贾探春的舅舅为什么不是赵国基

作者

夜何其

一

仍是老话题，新角度。

贾探春最为人们诟病之处，是在第五十五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赵姨娘去给弟弟讨待遇。她跟探春说：

“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今天的读者看到“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就对探春有看法了——这也势利了，分明是嫌赵国基是奴才，像赵姨娘说的那样——拣着高枝儿飞。

但在曹雪芹时代，贾探春的话没问题。赵国基确实不是她舅舅，王子腾才是她舅舅。

不但贾探春不承认赵国基是她舅舅，贾环也不会承认赵国基是他舅舅，贾环如果跟人说话，也是说“年下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是他舅舅。

赵姨娘本人，贾母、王夫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她才敢一口一个“你舅舅”。贾母、王夫人在场，借她个胆，她也不敢说赵国基是贾探春的舅舅。

这个问题，在妻妾制那篇文章里说过，这是几方力量博弈的结果——妾生了孩子，母子成为主子，翻身农奴把歌唱，妻的权益就无法保障了。妾生了孩子，母子仍然都是奴仆，没有继承权，妻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没养大，谁来继承丈夫的香火？

最终，三方各让一步。丈夫保证妻子的主母地位，获得纳妾的权力；妻允许妾的子女落在她名下，让妾的子女获得主子身份；妾仍然是奴才，但是子女进入主子阶层，实现二代跨越。

一个可长期执行的制度必然要照顾各方利益。

二

标题中有“风险概率”几字，那就说说，贾探春和贾环认赵国基为舅舅有哪些风险。

第一个风险——贾府的财产很可能被赵国基侵吞了去。

今天的读者一听会懵，赵国基是个奴才，他哪有那胆量。

这是今人很常见的误会，仅仅把舅舅当作一个亲戚。其实不然，过去的舅舅权力大着呢。

先说说过去的舅舅有哪些权力。

如果一个孩子的父亲早丧，家族中无人出面料理丧事，舅舅可以过来给他父亲料理丧事。贾芸的父亲去世时，舅舅卜世仁帮他母亲料理的丧事。贾琏陪林黛玉回扬州，也是以林黛玉舅舅家代表的身份给林如海料理丧事。当然，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生活困难，舅舅也有责任资助他们。这就是曹公给贾芸的舅舅取名“卜世仁”的原因，当初他舅舅可能趁着办丧事的机会侵占了贾芸家一些财产，现在外甥遇到困难，舅舅一毛不拔，还羞辱外甥，这个舅舅真的“不是人”。

如果这个孩子的母亲比较年轻，在没有姥姥姥爷的情况下，舅舅可以决定他母亲是否改嫁。李密在《陈情表》中的“行年四岁，舅夺母志”，虽然这是李密为他母亲改嫁找借口，也是舅舅确实有这个权力，不然找借口也代不到舅舅头上。

如果这个孩子不服从母亲管教，舅舅可以来责罚他，打他，骂他，都可以。

如果这个孩子兄弟几个，分家的时候，可以请舅舅来主持财产划分。

舅舅是母亲一方的代表，有父亲的时候，舅舅代表着母亲的娘家人；没父亲的时候，舅舅可以起着代替父亲的作用（如果没有叔伯，或者与叔伯关系冷漠）。

这样我们就好明白，为什么赵国基是贾探春和贾环的舅舅，贾府的财产面临流失的危险。

王子腾是九省都检点，这个官位不知被多少人盯着，他侵吞妹夫外甥的财产，被御史弹劾，轻则降职，重则丢官。即使官儿丢不了，别的王公大臣听说他侵吞孤儿寡母财产，也会物伤其类，对他有看法。王子腾这种身份，平民百姓对他有看法，他不怕，权贵对他有看法，他可主要掂量掂量。

他不能因小失大，为了贾府的财产，丢了九省都检点这么的官儿。

赵国基是个奴才，一无所有，他不趁这个机会捞些财产，他还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姐姐和外甥就是对他有意见，也不敢说什么。孤儿寡母本来无依靠，再把舅舅告倒，依靠谁去？

今人还会想——舅舅要挟我，我就不满足他，他会怎样？

那就麻烦大了。将来赵姨娘死了，赵国基说赵姨娘死得不明白，贾环忤逆不孝，把赵姨娘气死，或者说贾府的人合伙把赵姨娘害死，不让把赵姨娘的棺材抬出去。

他能拦住吗？

能。

古代有个不成文规定，已婚女人死了，第一件事给她娘家报信，她的娘家人来验看，认为是自然死亡，才可以出殡，认为是虐待或毒害而死，这殡就不能出了。

这也是夫族与妻族博弈的结果。

由于女人在婚姻中处于弱势，为避免她被丈夫虐待或毒害而死，于是赋予她的娘家人以大权，让她的兄弟充当保护伞。

舅舅不让出殡怎么办呢？棺材不能放在家里。

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外甥跪在舅舅脚下苦苦哀求，要么家族中的长辈出面调停，让舅舅提条件，舅舅满足了，棺材才能抬出去。

如果赵国基存心作梗，说赵姨娘死于非命，贾府又破财，又名声受损。

王子腾不敢这样作梗，他的身份、名望不允许他。这就像王熙凤受了邢夫人的气，只是偷偷哭泣。夏金桂就敢跟薛姨妈大吵大闹。王熙凤是名门之女，她要顾及家族名声，她在婆婆太婆婆面前撒泼放刁，御史奏上一本，说王家教女无方，顶撞婆婆，会影响王子腾的官声。夏金桂是个皇商之女，无兄无弟，无需考虑名声，可以放心做个女泼皮。

第二个风险——贾环被排斥在贵族社交圈子之外。

豪门贵族圈子里三天两头有社交活动——婚丧嫁娶、生日宴、满月酒。如果赵国基是贾探春和贾环的舅舅，他就是贾府的亲戚。贾府里的婚丧嫁娶，他要来赴宴。舅舅是贵客，要坐上席。王公大臣们谁愿意跟一个奴才同席？

只能是，你家有活动，我们不参加了。

王公大臣都不跟贾环交往了，贾环在圈子里怎么混？

除非当皇帝。

皇帝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不必考虑社交圈子的问题。

如果皇帝有几十家，也不能随便认舅舅。春秋时期，齐桓公会盟诸侯，其中一项内容是不许以妾为妻，那样会破坏秩序，给诸侯国之间的交往带来麻烦。

第三个风险——贾环在官场里没法混。

贾雨村相貌堂堂，才学过人，一个这样优秀的人才，都被上司陷害，罢了官。直到在林如海介绍下，给贾府老爷做了“宗侄”，才在官场站稳脚跟。

将来，贾环得个“一官半职”，进入仕途。同僚们在一起聊天，这个说我舅舅是工部侍郎，那个说我舅舅是邢部尚书，这个说我舅舅是某某科进士，那个说我舅舅是某某年举人。唯有贾环说，我舅舅是贾府里的奴才。

丢不丢面子不说，没人脉，你说人家会排挤谁？

我以为，贾环将来做了官，会对嫡母王夫人怀着复杂心情。王夫人给贾环的童年带来了恐惧与自卑，王夫人也给贾环带来一个做九省检点的舅舅和一个贵妃姐姐。这可是稀缺资源，多少官场白丁想给王子腾做外甥而不得。

有个做九省检点的舅舅，人生会顺妥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