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永远的母亲讲堂(三)

 潍坊北海道 2019-07-10

作者|王家忠

       看到母亲精神还好,我悄悄地对母亲说又快到我们读书会“交作业”的时候了,请您回忆一下,再讲一些早年的故事,我为您记录下来也算是我的作业吧。母亲听到我郑重其事的口气(平时我正话反说,逗母亲高兴,并以此为最大的快乐),下垂严重的眼皮艰难地向上睁了一下,嘴里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没地说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阵酸痛。我深知母亲不是没得讲了,而是没有精力,讲不动了。三个月前,原本身体硬朗的母亲,开始明显衰退,身上无力,步履蹒跚,耳背严重,眼近失明,生活已经无法自理。我与三个姐姐商量,为母亲到市立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 

       三个月来,母亲虽未再次讲述值得我记存的家庭往事,但她用自己的行动继续着她的“讲堂”。 

       母亲不愿拖累儿女。我们姐弟四人跟她商量去医院治眼,她不同意,其实她心里很想让眼睛好起来,只是疼花钱怕麻烦子女,后经儿女再三劝说才勉强接受。住院期间她行动不便,让她在床上大小便,她坚决不肯,总是迈着艰难的步子,用常人十几倍几十倍的时间完成一次大小便,回到床上后便长时间大口喘气。每当母亲要大小便、儿女们劝她在床上时,她总是说只要我能走,拉尿就不在床上,免得同屋的病人看了恶心。在医院里,母亲除了生活必须的吃喝拉撒坚持自理之外,其它如抽血化验、眼睛检查、白内障手术、额头肉瘤切除等,只要她能自己行动的事,绝不给儿女添麻烦。 

       手术很成功,母亲精神好多了,回家后还想自己做饭。我的姐姐们看望次数多了,她就说不要总往这儿跑,其实她内心是多么想让孩子们多陪陪她。出院一个月后,母亲突然全身抽搐发高烧,过一阵子慢慢恢复正常,但身体更加虚弱。前几次无人发现,母亲也不吭一声。一天中午被二姐发现了,母亲还不让姐姐给我打电话,说怕影响我休息。我得知后迅速来到母亲身边,要陪母亲去医院检查,她怎么也不答应,说这辈子头次住院就受够了。这时母亲的皮肤非常脆弱和敏感,轻微碰撞就疼痛难忍。看到母亲的样子,姐姐们也不忍心再折腾母亲了,就在家里打针吃药。又有几次高烧抽搐后,母亲全身浮肿,行动越来越困难,最终彻底倒下了。 

       一天晚上,母亲侧卧在床,我与母亲面对面躺着。我看到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牙齿紧咬的样子,知道母亲一定疼痛难忍,便安慰她说坚持吃饭就会好起来的。我对母亲说:“您不是常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吗?”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病来如墙倒,病走如抽丝。”母亲病成这样,还在帮我纠正她说过的话。母亲心里明白,说归说,这次怕是不行了。母亲搂着我的肩膀说:“现在真成了你们的累赘了!”又抽回手拍拍自己的肩膀说:“这就是仇家了!”(到了拖累儿女的时候了)。我强忍着泪水反反复复安慰她,直到母亲渐渐入睡。 

       最近五天来母亲已经无力翻身,不能吃饭,只能用吸管微微吸点汤水。 

       母亲命苦,六岁没了娘,十一岁死了爹,跟着继母受苦受累。结婚后顶家过日子,常年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受的累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多。母亲习惯了吃苦,在别人眼里难以承受的痛苦,她能泰然处之,其实母亲是有苦往肚子里咽。穷苦的生活造就了她苦乐不惊的心态,遇事她心如明镜,但从来不露声色,觉得无论什么事儿,一切总会过去的,说千道万也没用。在医院里给额头上切除的肉瘤刀口抽线时,母亲咬着牙皱着眉,脸上表情极痛苦,但不呻吟,连医生都说老太太真坚强。去医院复查时,我背着母亲上下楼,因母亲瘦得皮包骨头,回家半月后母亲的胸口还有被挤压的疼痛感,但从来都不说,后来我不经意的发现母亲疼痛的表情,在再三追问下才得知。 

       近些年,看到母亲的身体明显衰弱,我多次劝母亲跟我一块居住,母亲总是不答应。后来母亲对我说,她知道跟我住在一起方便,但以后拉尿在屋就不方便了,自己多年独居习惯了,不想再挪动地方了。母亲把我跟三个姐姐叫到身边,说她自己的主意就照她的办。看到母亲如此坚决,我们姐弟只好依了母亲。 

       现在母亲的各种器官都已衰竭,我们每次翻动她,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紧皱眉头痛不勘言。其实母亲还能说话,她一直强忍疼痛咬牙不语,只是为了让儿女们少些伤心。 

       母亲卧床不起一周了。三天前母亲叫着我的名字说:“家忠(自从我的孩子懂事了,母亲就不再叫我乳名,说是当着孩子面叫不好。母亲不仅是个无神论者,随着时代的变化,她还是一个相对开明的人)啊,你过来。”她让我脸靠在她脸上,用沙哑细弱的声音说:“你们姐弟四人,只有小萌(我小女儿)还没成人,给她攒的嫁妆钱就在床下装单衣服的布袋里,替我送给她。”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不断地滴在母亲的脸上。我安慰着母亲,会好起来的,会看到小萌结婚的,到时候您会亲手给她的。母亲无力地摆着手,微微地摇动着头,便不再说话了。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到死她都没有糊涂。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而我毕竟还是个世俗之人,放不下的亲情让我一次次陷入极度的悲痛中…… 

       母亲病重,我日夜守护,姐姐们劝我休息,我也曾理智的想别把身体熬垮,但一想到陪在母亲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没娘的孩子,又怎能舍得离开母亲一步。我陪伴在母亲身边,曾经多次幻想奇迹的出现,祈愿上苍保佑,哪怕一年半载或几个月,让我再享受一个有娘孩子的幸福吧! 

                                               2015年8月16日夜写在母亲身边

       补记:

       此文写完后三个小时,母亲安详地离世。母亲在去世前一个小时,断断续续地喊着:“难受啊,难受啊!完了,完了!”这是母亲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呻吟。我知道,在母亲阵阵的呼喊里,包含着更多的是对儿女的不舍。我一边强忍着悲伤劝三个姐姐不要哭,一边在心里跟着母亲说“完了完了”,这回看来是真的没有娘了。三十年前,父亲去世,我哭得死去活来;三十年后,母亲去世,直到入土,我未掉一滴眼泪。我不断地责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本文刊载于2015年《北海道》秋季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