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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的玉玦,不变的缺口

 江畔独步寻花66 2019-07-10

兴隆洼文化玉玦

文┃徐峰

《中国国家历史 · 叁》东方出版社2016年6月再版


微信号:zggjls

玦,中国古代最早的玉器类型之一。虽一介小小身躯,却有着持久的文化生命力、丰富多样的面貌及内涵。从考古发现的玦来看,在广博的文化环境中,玦的形制虽变化多端,但均在器身上开出一道缺口。《白虎通》说,“玦,环之不周也”。《广雅》:“玦如环,缺而不连。”这一缺、裂、不周的特征是玦的关键性标识。随着时间的延伸,地域的变迁,玦再如何变,环之不周这个特征始终不变,可谓“万变不离其宗”。

一、常见之环璧形玦

考古资料表明,距今8000年前的敖汉旗兴隆洼、兴隆沟玉玦是现今所知中国年代最早的玦饰。出土地点近辽东湾,属环渤海地区。据香港中文大学邓聪的研究,东亚玦饰的起源很可能是一元的。它的传播,在大范围内,以中国东北为轴心向四邻辐射;在中国境内,则是由北而南随东面沿海地域推进;华南方面,在长江及珠江流域,玦饰显示由东而西传播的迹象。然而,玦饰的西传始终未能贯穿西藏、甘肃西部及新疆等地。

凹口玉玦

在史前东方沿海的众多考古学文化中,玦有着广泛分布,最常见的玦饰,根据肉与好的比例,大致可以分成环形玦和璧形玦。这类环璧形玦存在个别细节性,也存在区域多样性。如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香港湧浪、屯门龙鼓上滩遗址,可以发现玦的器身上除了玦标志性的缺口外,还有不少凹口。这种现象是玦断裂之后在玦身上琢出凹口以便接驳形成的。除了形制特征外,在广义玉的范畴内,玉玦的材质也具有多样性,有玉玦、水晶玦、光泽较好的石玦。玉以外,尚有、蚌、贝壳、骨等材质制成的玦。由于玦的文化环境多样,此处难以详尽呈现环璧形玦的细节,只能重其大别,轻其小异。

二、兽首玦

在兴隆洼文化时期,已经发现了东亚最早的玉玦。稍后的红山文化,距今约6000~5000年,是新石器时代中国最重要的玉器中心之一。它的分布范围大体包括了今天的内蒙古赤峰市全境、哲里木盟南部、辽宁省西部和河北省东北的一部分。是靠近渤海湾的一个滨海区域。红山文化的玉器极负盛名,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所谓“玉龙”。玉龙从形制特征角度大致可分为两类:兽首龙和C形龙。

兽首龙和C形龙

兽首龙毫无疑问是玦形。它在设计上大致有三个细节值得注意,分别是兽首、玦口及玦的环状。关于兽首,过去学界惯以为它像猪首:吻前突、头大、耳宽、吻上和眼周有表现颜面皮皱的线纹多道,有露在嘴外的獠牙,这在六畜中唯猪最近似,而整体器身又呈环状,象龙,故“玉猪龙”一名最是流行。之后,猪龙说的提出者又云兽首短立耳、圆睛这一特征却与熊相似,而且还存在若干考古学背景的支持,如牛河梁女神庙中泥塑动物具熊的特征;积石冢中多次出土过完整的熊下颚骨,可知红山文化有祭熊传统,故主张此类龙应为熊龙。然而若对兽首做仔细观察,实际上好多件兽首形象实为猿。

兽首似猿的玦

玦口是相对于兽的吻部和尾部存在的。玦口有未开通和开通两种。未开通是指兽首玦首尾内侧相连,玦口属于切而不破、断而相连。如果严格遵照玦“环之不周”、“缺而不连”这一特征,这类断而相连的兽首玦还不能称为玦,但那样的话,就过分拘于细节而弃整体不顾了。开通的是指首尾断开不连接,根据玦口的宽度又可分成断而相隔较近和相隔较大的。这些细节无疑均可视为玦之多样性的体现。

至于环状,较普遍的意见认为,兽首龙的形成确同玉玦有很大关系。从这类龙首尾有相连和相断的区别看,其形体原就是一种玉玦,是在玉玦的一端做出兽首而形成的。同时不可不注意的是,兽首龙的环状与普遍常见的环璧类玉玦的环状又有些变化,它的造型看起来不那么规整,而类似于某种动物的身躯。这正是学界称之为龙的原因所在。这种造型的龙显然与后世定型的那种伸展飞腾的龙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孙机颇具说服力地指出,红山文化中的蜷体玉龙在形象上与甲骨文中象形的龙字相似。他认为蜷体玉龙环状的原型来自于虫的身躯,具体来说是金龟子的幼虫。这一观点确实令人惊异,中国人最重要的所谓图腾“龙”竟是以虫为原型的?然正如《管子·水地篇》所说:龙“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极尽螾动之能事。孙机认为,将兽首龙的环状原型说成是蚕蠋,并不失龙之本色。事实上,红山文化的蜷体玉龙证实了只有蜷体状才是正统的原始龙纹,而之所以将金龟子的幼虫作为龙的原型,是着眼于其从幼虫到成虫的变化过程。值得注意的是,不约而同之下,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的C.B.阿尔金早些时候也提出红山文化蜷体玉龙是“鳃角金龟子、叶蜂和步行虫期的变态艺术形象”的看法,他认为把虫体龙化的企图,寄寓着有关“蕃育”和“蜕变—再生”的信仰。王小盾在一篇探讨龙的实质的文章中也指出:“所谓‘龙’,不过是‘生命的胚胎状态或孕育状态’这一观念的代名。”他认为红山玉龙的形态显然就是各种哺乳动物所共有的胚胎形态。王的观点显然也有生命起源变形的蕴义。主张“熊龙”说的叶舒宪也指出熊具有的周期性生理变化的习性,即一年一度的冬眠现象,生命的孕育诞生思维隐含其间。此处所引的关于龙之原型的几种观点不尽一致,这从另一个层面构成了兽首玦的多样性,但是在神话思维上却都注意到了变形的主题。这对于解读兽首玦的功能是至关重要的。目前考古出土的兽首玦均来自墓葬这一背景,很显然,古人是借兽首玦来言志的,它们是具有更新和再生力量的道具。

再看相对纤细的C形龙。今天它已作为华夏银行的标志而为世人所熟悉。在形态上,C形龙其实也是玦,是属于玦口较宽,龙的首尾隔得较远的那种。C形龙的兽首口闭吻长,鼻端前突,上翘起棱,端面截平,颈上有鬣。郭大顺认为C形龙兽首的原型是猪或鹿。

倘若从类型学的角度对兽首玦和C形龙做更细致的型式、材质、外表颜色分类,还可看到更多的多样性。限于篇幅,兽首玦的讨论暂且到此。

三、岛屿生态背景下的多样玦

离开渤海湾南行,经过山东地区、江淮过渡带,过江入太湖流域,再往南是杭州湾。在这片“弧形传布地带”的史前文化中,诸如龙山、凌家滩、河姆渡、马家浜、崧泽、良渚等考古学文化中,玉玦均有发现,不过多是普遍可见的环璧类玦,像红山文化兽首玦那种特异的玦类产品没有看到。经过一段平淡期之后,东方沿海区的玉玦多样性之旅很快便会迎来新鲜物品。

作为太平洋西岸岛链中的一环,台湾岛在史前时期就发展出了颇为发达的玉器工业。距今5000~2000年,台湾东海岸的卑南文化、西海岸北部的圆山文化及南部若干细绳纹陶文化遗址中普遍出现了玉器,但以卑南文化出现率最高。

在台湾卑南文化中,当地居民死后流行石板棺墓,用玉器随葬。卑南玉器整体具有黄绿色泽、质地致密温润、整齐的磨面。玉器中最引人注目的器类是玉玦。卑南玉玦极为丰富多样。连照美曾将之分成四类,笔者在其分类的基础上做些更新与讨论。

常见之环形玦

第一类,为最单纯的一类。其形制主要为圆形器体、圆形大孔,内外缘都呈正圆或接近正圆。这类与上述常见之环璧式玦在形制上无大差异。这类玉玦制作过程中,会有大量旋截下来的圆核“废料”。利用这类圆核进行再加工,即在圆核身上再旋截较小的孔及磨锯出缺缝,便又形成了一类玦。这类玦标本较小,孔不在中心位置。器体直径多在30毫米以下,孔更小,直径多在10毫米以下,数量亦不多。

第二类在于圆形器身的外缘带4个突起。如除去突起,其外为椭圆或接近正圆。中央正圆大孔,周壁留有旋截之细弦纹。这类玦很早就受到有关学者的注意。日人鹿野忠雄在20世纪40年代就对东南亚地区这类“有角玦形石环”进行了研究。之后,台湾学者黄士强、宋文薰有更详细的探讨。根据迄今已有的考古材料,这类带突起的玦在中国台湾、越南、菲律宾、泰国等环太平洋地带均有分布,至于中国大陆,则在广东、闽浙有所见,不过年代已入商周时期。

突纽玦

从卑南文化中这种突纽玦的形制来看,我推测玉匠在设计过程中可能有意仿龟制作。椭圆或近圆的器身似龟甲。四个突纽则似龟足。至少在一粗略的层面上,工匠在整体的设计中,是有将突纽作为动物的足这一意图的。菲律宾在20世纪60年代的马拉望岛乌瑶洞穴发现一件带有四个似蛙蹼突起的玦形耳饰就是一个间接提示。这件玉器器绿、半透明且带有黑色小点,属于典型台湾玉的特征。器形与卑南的四突起玦耳饰相似。相同的蛙蹼状玉玦耳饰在台湾的兰屿也有发现。

改治的玦

蛙蹼状玉玦

第三类不同于上两类以圆形为特色的耳环,而是以长方形及其变化的形制为特色。出现的数目频率远不如上两类,大约只占所有耳环的4%。这类玉玦的外形比较特异,没有统一之标准。共同的特点是缺缝很长。左上的两件,上部形制大致呈长方形,往下的缺缝两侧不是平直线的器身,而是由侧边的曲折造成变化,有两种曲折变化。一种是两侧下端向外翻转;另一种是两侧器身宽度由上往下渐减到一定程度向外缓缓弧转,其下摆侧边直线继续向下延伸,各造成一小截很窄的突起。下面的两件几近长方形。四角落皆直角,形制单纯。

卑南文化玉玦

依器身长与宽比例变化,出现有细长型及宽短型两种。较细长的,器宽不到器长的1/3,如右边的一例。另外,断裂的标本除备有修补孔之外,缺缝两侧有多件带圆孔作装饰,有的孔甚至于不完整,但仍是对称的。两侧有缺缝的孔,实际上又构成了一个玦,所以整体上可以看作“一玦多玦”。

第四类玦的造型特殊,在国内或亚洲地区而言,均属罕见。宋文薰和连照美称之为“人兽形玉玦耳饰(zoo-anthropomorphicjadeearornaments)。1来自卑南文化。其造型是透雕的两个立人,人作正面雕,仅雕出轮廓,双手叉腰,两腿分开。两人头顶之上侧卧一只动物。这一造型与上述玦差别很大,之所以称之为玦,还是归结到“环之不周”这个特点上来,双人和横卧的兽三面围合,只在双腿处留有缺缝。我是赞成将之作为玦这一观点的。2同属卑南文化,人的头顶有只兽,这件头部是明显的玦形。3属于多环形玉玦,头顶也栖着一只兽,与人的头相结合,构成一种“兼体”现象。这类玦非常罕见。一器之上有多处玦口,属于“一玦多玦”。这类人兽形玦充分体现了人与兽的密切关系,根据张光直著名的“动物伙伴”理论,动物经常作为巫师的助手,助其通天遨游。虽然目前难以确指这类人兽形玦的功能,但沿着人兽关系这个角度去思考不失为一个有效的途径。

越南沙莹文化中的玉玦

通过对台湾岛玉玦的论述,我们对于玦的多样性有了更深的了解。台湾玉玦的多样性也是目前其他区域无法比拟的。这其中的因由,很可能与岛屿生态多样性有关,岛屿生态理论认为,离大陆越近的岛屿生物多样性越高。一方面,离大陆越近的岛屿比较容易与大陆的物种交换基因,但又因为地形的隔离造成生物隔离,所以生物多样性高。这虽然说的是生物多样性,但是笔者认为,文化领域同样如此,处于底层的生态特征会影响到上层的文化表现。

四、东南亚地区的玉玦

最后,不妨将目光再放远一些,略为观照与中国东方沿海区毗邻的周边地区的玉玦,这将更为丰富玉玦的多样性。同属环太平洋地带,邻近南中国海的越南也有大量玉玦的发现。越南最早的玦发现于距今4000~3500年红河及马河三角洲地区的考古遗址中。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至早期青铜时代的冯原文化中,玉玦的形制多样,从在中国广泛可见的环形玦,到带凸脊的与台湾卑南类似的玦均有发现。这些玦饰外表的颜色和细部特征均有各式各样的差异,充分呈现了玦的多样性。不过最值得一说的是两种形式非常具体和相对标准的软玉耳饰,即“三个凸起的玉玦(threepointedlingling-o)”和“双头兽玉玦(doubleanimal-headedearpendants)”。这两种耳饰在越南主要分布在沙莹文化(SaHuynh)中。三凸脊的玉玦在结构上与台湾地区的四突起玦其实有类似之处,在器身三方的位置各有一凸脊,玦口处打磨得非常光滑。双头兽玉玦的玦口部分充当了禽类的头,与台湾人兽形玦相似,亦属艺术设计中的“兼体”,同时它的整体造型像只鹰,而双翅却又是由另一种动物的头扮演的,与凌家滩那件著名的玉鹰可有一比,也是一种兼体设计。与中国大陆及台湾所见玉玦大多出土于人耳部位置一样,这种双头兽玉玦在考古发掘中也明确出土于头骨的耳部,属耳饰无疑。此外,无论是三凸起玉玦或双头兽玉玦,外表颜色异常多样,十分可观。

不仅如此,这两种耳饰实际上在东南亚一个广阔的区域内均有发现,包括菲律宾、东马来西亚、越南中部和南部、柬埔寨、泰国等地区,年代则跨越了公元前500年到公元500年,属于史前社会晚期,相当于中国的东周至汉。洪晓纯等学者研究认为,在史前时期,东南亚地区一个以海洋为基底的贸易网络已然存在。有证据表明,在公元前500年至公元100年间,台湾玉曾出口东南亚,在东南亚贸易网络中,有漂泊的玉匠进行技术性传播。

五、玦的通灵

虽然无法对玉玦的形制、工艺、颜色、功能等各方面进行详尽的探讨,不过关于它的多样性,已经是十分鲜明的了。顺便一说的是,这种多样性并没有停留在史前时期,而是延续到了之后历史时期的玉玦上。此外,从玦的多样性可以看到,先民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结,势要在器物上开出一条孔道。固然,有人会说,因为它们是耳饰,这是佩戴的需要。但是,有些玦的缺缝已经特异到有些怪异的地步;换言之,除了耳饰这一基本功能外,玦的“环之不周”、“器间孔道”的特征可能还存在着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玦与璧的区别在于,玦上有缺口。璧的圆孔普遍认为象征着“天”,因此玦上的缺缝岂不象征着与天相通。我们还可以从音韵学的角度来看待玦口的内涵。“玦”与“阙”相通,而“阙”,不合也。中央阙而为道,故谓之阙。阙是天门的象征。因此,玦的缺缝很可能表明与天相通的含义。除此之外,考古发现的玦大多数出现在人的耳部。从神话学的角度看,人的脑袋就是天。金文中的天字就是一个大头人的形状。而耳的别名是“天柱”。《太平御览》卷三六六引《长沙耆旧传》:“太尉刘寿少遇相师,相师日:‘耳为天柱’,今君耳城廓,必典家邦。"玉玦作为一种耳饰,岂不正是具有通天通灵的功能?其实所谓“通天”,也可以理解为通灵,通人心。语言、视觉、听觉以及思想都被称为“呼吸”,很多神赐的能量是以神之呼吸的方式吹进人的耳朵,通达人心。学习有“耳学”、“心学”、“神学”,孔子“六十而耳顺”,这些例子都说明了耳朵是通达心灵的重要途径。因此,玉玦不仅仅只是一种出于美观而制作的耳饰,还是一种凝结了先民通灵、通天思维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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