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里尼 很多年前采访过本埠一名研究沪语的语言学家,他告诉我(大意):什么是上海话,上海市区年轻人正在说的上海方言就是上海话。我理解为,上海话不存在一个特别的标准,上海话都是现在进行时——当下正在使用的,1930年代说的是当时的上海话,1980年代说的是1980年代的上海话,2019年说的是现在的上海话。 按照这个“标准”,几年前的那部《罗曼蒂克消亡史》最大的Bug是里边说的“上海话”都是我爷叔辈(1950-1960年生)的上海话,而不是1930-1940年代《阿飞正传》里姆妈潘迪华当年说的后来又被带去香港的上海话。 1949年直至1960年代,上海的母语经历了第一次逃亡。前边说的潘迪华1931年生于上海,18岁时移居香港,起步于夜总会,也是香港第一位签约英国EMI的歌手,也是香港历史上第一位有歌友会的歌手。《阿飞正传》上映那年,潘迪华整60岁,片中她一口邪气复古的上海话与旭仔张国荣的粤语机锋相对,毫不违和。 还有一个绕不过的张爱玲。新中国建政初期,张爱玲应老友夏衍邀请参加上海第一届文代会,全体与会者几乎都是列宁装,只有爱玲一家头穿了旗袍,估计还配了走起来“窠窠窠”的高跟鞋。那一刻的尴尬,大概只有几年前一身戎装遇见长袍马褂Jessie.J的宗仁阿爷才能体会。如果可以,我想听那个瞬间爱玲阿姨心里厢用上海话驱动一万头羊驼狂奔的声音。 离开前,张爱玲住在国际饭店斜对过的黄河路卡尔登公寓。老朋友夏衍派人劝留,兼委婉撮合她与著名导演桑弧的“亲密关系”。爱玲摇头,讲:“搿两桩事体侪不大可能了。”——这句话是我翻译的,网上找到的资料里边她说的是国语“恐怕这两件事都不大可能了”——张爱玲在生人面前是不大肯讲上海话的,但我坚信,伊当辰光脑子里同步的是上海闲话。 2015年,我在伦敦到爱丁堡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口音“滴滴呱呱”老上海腔调的先生。伊自家讲屋里厢当年住在愚园路上的别墅里,别墅隔壁就是一所学堂,墙篱笆有个洞,小辰光伊一直钻到隔壁去白相。我问了地址,晓得老先生的隔壁现在就是市西中学。1949年之后,他家里只把他和他小爷叔留下,还有司机保姆烧饭师傅,其他人全部去了香港。1950年代中期,赴港政策还有松动,在大门彻底关特的前夕,他家里把他接到香港了,但是他小爷叔没走成。整个别墅后来被家里原来的司机保姆烧饭师傅和其他革命群众群居,小爷叔只住了一个单间,后来还去崇明插队落户。 老先生讲,前几年还回去特意看过老房子,里边住的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吃足苦头的小爷叔一辈子没结婚,现在已经死特了。听到“死特了”三个字我心里触动了一下。这三个字或许是上海之外其他地方的人难以理解的——上海人的“死特了”可以用在任何生物的肉身消亡上而不被同类人误解为没有礼貌——可以是屋里厢的宠物猫死特了,也可以是爷老头子死特了,也可以是国家领导人死特了。 1976年9月的一天,我一个小学同学(当时没上学)小周拖着鼻涕走在国定路上,突然听到国定路生产大队的喇叭里传出哀乐,小周定神听完,一溜烟跑到国定小学寻到伊拉爷老头子,也就是我们班级未来的体育老师老周。“阿爸阿爸!勿得了了!MZX死特了!”老周眼乌珠发黑差点掼倒(我猜),一只大头耳光掴过去:“再瞎三话四敲死特侬!”小周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声辩:“我没瞎讲,MZX真呃。。。”第二只大头耳光。 火车上的老先生和我说上海话的辰光,我有点灵魂出窍。我像是在听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声音。他把定格后的母语带走了。如果他1950年代没有走,他的声带无疑将遭受现实生活的淬炼,他会变得比现在好,也可能比现在坏——我并不了解这个火车上一面之缘的上海老乡,只说他的腔调——真的是口腔声调,带着这个城市远古的记忆快照,突然释放在我面前。虽然离开这个城市时,老先生还在童年。 上海人郑耀华先生,我的网友,现实中没见过,只晓得伊移居美国,经常写点沪语歌曲,腔调邪气赞——上海话也真是苍白,除了副词“邪气”,其他词语邪气贫乏。前几日,我一篇被404的文章经过郑先生沪语抢救,又以新的载体活转来了(喏,在下边)。郑先生的上海话,至真,标准,磁性,感觉伊是能够上接上海黄金年代的非遗母语,只是能不能传下来,我表示悲观。郑先生的上海话,也逃去了其他地方。我们这里剩下的,腔调及得上伊的,需要扳扳手指头了。
美国建筑师Terence Lloren2006年从纽约移居上海,走街串巷搜集各种城市的声音,包括上海话。他说,在此地录到的上海话,和他在纽约听到的不怎么一样。是的,他曾经遇见的就是逃特了的上海话。 其实不用逃的,有门腔的地方就有语言,让你适意的地方就是故乡。与其期期艾艾怨天怨地,不如不响,实在摒不牢,一句“册那”就足够,李白先生讲啥记得伐(不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的李白而是大诗人)——与尔同消万古愁。 用上海话翻译,就是:遢皮(此处须有重大注解——遢皮:抵消,两不相欠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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