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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坤:离原陌上秋草香

 古典图书馆v37w 2019-07-11

依稀梦里的年华,在岁月的草地上长出青葱的记忆。——题记


那一片草地一直珍藏在我的梦境。

离原,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离原,就在中学母校南中的后门。学校本有一个小操场,因无法容纳八百多学生活动,所以在后面梯田边上征用了一大块地,规划建设新操场。因为缺乏资金,新操场还只是平整好的一块大草坪,没有砌筑围墙,没有水泥球场,只有两个简陋的篮球架孤零零地插在草坪上,让人恍然记得她还是一个学校操场。

估计是怕体育课上尘土飞扬,新操场没怎么除草,于是成了杂草的乐园。那里有我熟悉的狗尾巴草,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春夏季开出星星点点的美丽小花。中学三年的课间操、体育课、运动会都在这里举行。春天时长出的茂盛野草,架不住我们日复一日地追逐踩踏,逐渐呈现出轮廓分明的方块痕迹,而边上依旧芳草萋萋,像是镜框的绿色镶边美丽天然,从上面走过总能闻到习习草香。到了秋季,“镜框”内的草地日渐稀疏露出黄土,像是油画底色,而边上日显金黄的秋草,连接着成片黄澄澄的稻田,散发着混杂的香味,浑然一幅唯美田园画。

看着这片草地上草木枯荣岁月更替,我想起了“离离原上草”那句古诗,便在心里为她取下了“离原”的名字。

我出生在闽东山城寿宁县的一个小山村。寿宁曾是国定贫困县,山高路陡交通不便,明代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在寿宁任县令时曾留下“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的感叹。我上中学时村里还没通公路,要到镇上中学走读。从老家村口出来,走过古廊桥,经过老油坊,走一段弯曲的小路,穿过一大片田野,经过离原后从学校后门进校。每天放学,经过离原我都要稍作停留。有时抽采几根狗尾巴草,随手折成狗狗模样和同学戏耍着回家。有时看看家在镇上或寄宿的同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尽管条件简陋,大家还是兴高采烈,难得投入一个球,都要喝彩半天,感觉那投篮的男生真是帅气,那在边上拍红手掌喊红脸蛋的女生是那么美丽。有时还要去看看朱老师和他的小羊。教我们数学的朱老师是个慈祥的长辈,听说是省城下放的,一直没有返城,一个人常住学校,养了一只羊作伴。课间课余,朱老师会带我们到离原边上放羊,上课时就把羊儿拴在草地上,羊儿吃光野草后留下一个个“小圆圈”。

这片草地曾经洋溢着青春气息,让我们困蹇的少年时代充满阳光。冬天里,衣着单薄的我们一下课就涌到离原上活动,听着校园广播播放的歌曲晒太阳是莫大的享受。家在镇上或者寄宿的同学常结伴在离原上晨读,或者放学后在那片草地上运动嬉戏,或者坐在离原边上小山涧旁的石头上,听着叮咚的流水声,看着山风吹过田野,谈着趣事、梦想,有男生走上窄得只容得下一只脚掌的田埂大秀平衡技术,摇摇欲坠中引来女生一阵阵尖叫,同学的友谊、少男少女的青春情愫就在离原边上抽绿、发芽……


那时候很羡慕家在镇上或者寄宿的同学,不用天天走山路回家。放学时走在弯弯曲曲长满野草的小路上,我时常想着何时宽阔的马路能够直达村里。于是,梦里时常出现平坦开阔的马路直抵老家,大客车从村中开过,孩子们说笑着搭车去镇里、城里上学,大家的生活都和城镇人一样便利、富裕……

老家有过通公路的机会。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修建县道寿(宁)泰(顺)公路时,最便捷顺畅的线路就是从老家村中经过。思想保守的老支书和几位老人反对这个方案,担心农田被占用、鸡鸭被碾压、孩童在路上不安全,几次三番找县领导要求更改施工方案,最终公路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小山村经过。后来,那个山村日渐繁华成了一个新集镇,与老家的日益偏僻闭塞形成了鲜明对比。老支书在村民日复一日“何时再修公路”的问询中抑郁难支,离开了当家二十多年的村委领导岗位。父亲应同龄伙伴邀请进了新一届村委班子。这是迫切想改变现状的一代,修公路成了他们最大梦想。尽管村子很穷,他们还是架设供电线路、兴建小学校舍、拓宽美化村道,做成了多件他们之前不敢想的事,但因村里曾反对公路过村,错过修路大好机遇,再难争取上级项目资金支持,修公路成了他们一代的最大心病。

到我上中学的八十年代中期,镇里很多村都通了公路,老家依然还走在弯曲的山路上。父亲和他的伙伴们到村委任期末尾时,修路再次被提上议事项目。村民代表大会上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要量力而为暂缓修路,担心资金不足、修成半拉子工程、占用了田地等,一部分人坚持抓紧时间尽快修路,担心今后田地调整更加困难、发展更加落后等等。大会开了很多场,争论一直不停歇。父亲小时候因家穷没念几年书就回家务农,但他爱读书、勤思考、有见地,写一手好毛笔字,是村里老小尊敬的“先生”,左邻右舍有婚丧喜庆事宜多找他主持,村支书、村主任有事不决也多找他商讨。村委几个人经常到家里讨论修路事宜,我和上高中的二哥时常成为听众。有次,父亲问我们:“‘读书人’,对修路有何想法啊?”我和二哥一致意见,先修路,哪怕就修出个路胚,后面的人也会接着干下去。后来,父亲在村民大会上说,要想过好日子,多出万元户,就要先修路,好比是栽好梧桐树,才有凤凰来。修路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最后大家都同意秋收后就把田地调整出来,冬闲就开工。

父亲忙了村务荒了农事,微薄的误工补贴解决不了一家子的生活开支,加上母亲的一场大病,家境是每况愈下。中学毕业那年,尽管学习成绩优异,我还是依照父亲意见选择了早日就业,直接考取了中专。那年秋季,我走出小山村,离原远离了我的视线。冬季,经多方努力,村委与邻村协商好修路线路和用地问题,到县里争取到一笔机耕路建设资金,还卖掉老油坊,凑起部分资金,全村老少动员起来修路。到我中专毕业前夕,公路路胚出来了,尽管村委欠了一大笔债,公路只有机耕路质量水平,但是摩托车、拖拉机、小货车已经突突开进村来,父亲和同事们终于吁了口气。

我和二哥毕业后相继回到家乡县城工作,老家乡亲们的生活光景也越来越好了,但劳累一生的父亲没多久就因病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曾经与他一道逐梦的伙伴们,离开了生活奋斗了一辈子的小山村,带着那个没有完全圆成的公路梦。

父亲去世五年后的春节,又是春草泛绿的时节,当上老家村支书的大哥,带领我们在村中公路两旁栽上了法国梧桐树,整齐的行道树成了村里一道美丽的风景。

但愿,天堂里的父亲能够看到那一片新绿。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母校,为了去看看那片草地,那片曾经风雨相伴、行将消失的草地。

站在新建成的智华楼上放眼四望,整个校区就是一个大工地,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一片片山地在挖掘机的手臂挥舞下展平延伸,标准跑道操场、标准化实验楼、现代化教学楼都在规划建设中。现在的南中是省级试点小城镇建设项目之一,由镇里另一所中学和南中整合新建完中智华中学。远处,老家已成为小城镇建设的核心区,市政项目建设正在推进,条条大道交错成四通八达的路网,汇集连接到穿村而过的福(安)寿(宁)高速公路上,迎接拥抱着新时代的到来。

老家古镇日新月异,母校南中沧海桑田。昔日的南中已经难觅迹痕了,我所熟悉的离原呢?

中学毕业后,我经过一次离原。那时进村公路还没修通,我回家从老路经过,母校南中已经改变了模样,闲置的离原等待着新的使命,成了一片无人光顾的荒原,除了边上我们亲手种下的树木依然茁壮,当年的痕迹已经无处可寻。

前几年,经新一届县委、政府领导的奋力争取,经过本县的出省高速公路工程得以列入“十二五”计划提前实施。老家再次面临大好机遇。高速规划有西线、东线两个方案。西线离县城最近,到高速互通口连接线最短,县财政负担最轻,而东线就从老家村边经过,受惠人口更多,能给古镇留下最大的发展空间,但困窘的县财要承担巨大的资金压力。梦想盈然近在咫尺,乡亲们再也不能失去这次发展机遇了,联同附近村落的乡民一起选出代表,不懈走访上级部门领导,争取按东线方案建设高速公路。最终,县领导在高速路建设方案抉择时,把尊重民意兼顾长远利益放在了首位,还通过多方努力为家乡古镇争取到省级改革试点小城镇政策。这两大事项的促成,对于身为省扶贫开发重点县的寿宁而言不啻百年梦圆,在山城的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党的十八大召开前后,小城镇建设铺开了,高速路动工了,互通口、收费站就在老家村头,2015年高速路建成通车,走了几百年山路的乡民顺着高速路走向新时代。

离原,在我生命岁月里,埋藏无数挥不去记忆的那片草地,正在推土机面前慢慢消失。连接镇区到老家高速互通口的35米中兴大道就从新建的智华中学北门经过。那片我熟悉的草地将永远埋在路下走进历史。父辈们没有实现的梦想,将在我们眼里成为现实。我们走过多年的弯曲山路,已经杂草丛生无人问津,或许也将在城镇建设中消失,下一代已注定无需爬涉,更无从知晓那弯荒草野径的前尘往事。从寿宁经过的南(平)丽(水)快速铁路项目已列入福建省中长期铁路网规划,不久的将来也将付诸实施,老家将迎来高铁时代。伴随着国家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家乡建设也是日新月异。冯公梦龙昔日“凿开山混沌”的大志、“垂白鬻孤孙”的忧思,都被今天的寿宁人一一实现和解决。我和我的家人,以及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经历过贫困艰难的乡亲们,伴着祖国矫健的发展步伐走进了新时代,逐渐褪去贫困的单一底色,享受着改革发展带来的繁华盛景。

年年陌上生秋草,梦里秋草香如故。离原,是我难忘青春记忆的时代符号,是我感怀社会变迁的参照背景。她应当欣慰于见证家乡走向繁荣的进程。

又是一年春草绿,翠微满眼正逢时。离原,这片我少年梦想起航的纯净草地,将永远茂盛于脑海深处。

(作者单位:福建省宁德市寿宁县社会科学界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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