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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故事:费孝通与吴江丝绸

 吴越尽说 2019-07-11

周德华

1935年末,青年社会学者费孝通在广西大瑶山作民族调查时,不慎出了意外,自己受伤,妻子王同惠罹难。翌年夏,伤痛之余,费氏来到震泽区开弦弓村,是时,其姐费达生受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派遣,驻点推广科学养蚕并发动乡民创办蚕丝改进社和农村合作丝厂,费孝通边治疗心灵和肉体上的创伤,边对开弦弓及周边农村进行观察、调查研究,写出了《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这一不朽著作。

也就是从此时起费孝通对蚕丝绸事业产生兴趣,给予关注。在《江村经济》一书中,单列一章(第十二章)阐述蚕丝业,占全书篇幅的十分之一强。在这一章的开头费氏指出“蚕丝业是村里居民的第二主要收入来源”,而“农民从事家庭蚕丝业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江村经济》第141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作者细致观察村里的养蚕和手工及机械缫丝过程,面对有时“蚕丝价格的急剧下跌迫使人民接受对传统丝业的某些改革。”费氏响亮地提出“通过引进科学的生产技术和组织以合作为原则的新工业来复兴经济。”他热情支持江苏女子蚕业学校和区、村当局在村里实行变革,使开弦弓村成为当年蚕丝改革、农村工厂和合作事业的三重楷模,引得国内外社会学、经济学、合作学界的注目。

20年后即1956年,费孝通先生重访江村,对比了二十年间,费先生觉察到蚕丝减产,蚕农减少收入并找到原因。最为可惜的是原来的“丝厂在沦陷期间给敌人拆成了平地”,以至村里出产的蚕茧不能就地消化利用,行文至此先生提出“在农村里,也就是在原料出产地建立的小型轻工业工厂,在今后是不是还有出现的可能和必要?"而且还列举了种种好处如“从投入产出的角度看把加工业放在原料产地有很多便宜,明显会降低成本”,“小型工厂还是促进农村改进技术的动力,废弃物有不少是农业的好肥料,工农业就成了互相辅助互相推动的伙伴。”惜乎费氏当年的这些想法,如具体建议开弦弓恢复合作丝厂等,火候尚未到,反而招来一顿无情批判。重访江村表述的务实观点所引起的风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丧失了二十余年的学术生命。

直至20世纪80年代教授的想法通过社队企业(后来称为乡镇企业,费氏则自称为“草根工业”)的实践才上升为理论,并为学术界所认同。

吴江由于传统影响、产业基础和区位优势最早起家的社队企业是小型缫丝厂、丝织厂和丝绵、丝线工厂,占了吴江社队企业总量的过半数,其中乡镇企业还可以与县属丝织行业相抗衡。

1981年费先生三访江村时欣喜地注意到该村己“恢复了集体养蚕的副业”,而人均养蚕收入已“突破百元大关”。开弦弓丝厂(时称庙港缫丝厂)在重建后,经过“逐步发展,现在已成为一个有二百多工人的小型现代化工厂,而且在出丝率上正在赶上日本的先进水平,”开弦弓丝厂和其他一些丝绸小企业的兴办实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提出的“乡土重建”和“工业下乡”的主张。尽管乡镇企业出现之初许多人并不完全理解,争议颇多,再过数十年,特别是改制以后,才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少当时处于弱势的乡镇企业拓展成国内外知名的大企业,令人刮目相看。

教授26次返乡作社会学调查,其中十分关注吴江丝绸行业的现状和发展,在其《小城镇大问题》一书中忆及“小时候去盛泽时看到过有人站在织机上提花,觉得新奇,留下深刻印象”。当年他就认为“盛泽是家庭手工业的中心,千家万户的织机是盛泽的乡脚,家庭丝织手工业不仅是盛泽发展的基础,也是所谓天堂的苏杭地区发展的基础,”费老赞这(丝织)传统在民间已有近千年。“如此悠久的历史使它深入到每一个人,甚至进入遗传基因,成为生物基础,”他所指的“人的因素”即技术传统和经商意识是盛泽发展的动力和优势。

1981年以后的24次故乡行,或紧或缓,但访问丝绸企业总是排上日程,如庙港丝厂、坛丘缫丝厂和盛泽新民、新生丝织厂都不只去一次,而且与这些厂的领导人交上了朋友,还经常与昔日的养蚕妇女、丝厂和织厂女工唠家常。

东方丝绸市场开办之初,费老从盛泽的传统影响和江浙边境丝绸集散地加以肯定,并使“乡脚”的概念得以扩大和延伸,费老多次考察了该场,不仅听场部工作人员汇报,还深入到经营部与经营者和客户座谈,从品种、价格,直至盈亏、物流。

却说在市场即将开业之际,费老应场部之请,题了“日出万匹,衣被天下”八个字,嵌砌于市场门楼之上,其实古来盛泽作为四大绸市之一,一直以“日出万绸,衣被天下”为表征。于是存在着“匹”字与“绸”字之差,引起了盛泽老辈绸业界人士的议论,虽则“匹”与“绸”并无原则性的差异,然而“匹”为量词,并无质感,易生歧义,是一匹马、一匹牛还是一匹绸?

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在吴江宾馆谒见费老时,欲言又止,费老觉察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提,于是我鼓足勇气一吐为快,把这一字之差的商榷和盘托出,他问我有什么根据,我随手将拙作《日出万绸衣被天下考辨》一文(刊于《丝绸》杂志1991年第11期)递上,他阅后莞尔一笑说“我记错了,'匹’字是不妥。”事后获悉费老为东方丝绸市场另外题了“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八个字,由该场刻于木质额之上。作为一个大学者,费先生虚怀若谷,治学严谨,对一字之差的订正如此认真,感人至深,难以忘怀。

费老对家乡的丝绸怀有深厚的感情,究其原因,乃得其姐女士的感染。他称颂乃姐对蚕丝业怀着宗教般的献身精神,乡民尤其是蚕妇对费达生的崇敬和感恩心情也深深地感染了他。

20世纪80年代,费老在盛泽再次见到的电力提花织机已远非他在少年时代见到的手工提花可比,机器提花纹样细腻,复杂多变,层次丰满,色彩艳丽。先生注意到技术变革的功效,在它考察坛丘乡时特地嘱咐该乡领导着意搜集养蚕、缫丝、织绸的手工工具,以展示技术演变,让后世人看看祖先们是如何勤谨织作养家糊口的。坛丘乡有关部门遵嘱四处寻觅,终于集得手工丝车、纡车、织机等古稀手工缫丝工具,现陈列于盛泽先蚕祠内,若是再晚几年恐怕就难见踪影了,可谓“及时雨”。睹物思人,足以缅怀费老的丝绸情节。

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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