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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尚龙:瑞金路上学生仔有个学生角

 关福 2019-07-11

路过淮海中路瑞金一路十字路口,转弯角一块工地好几年了还没有收工,有一块广告牌,不知是做什么广告,四个字倒是过目不忘:“街头给你”。建筑消失了,街头就没有了年轮,给了我我也没用场。奥黛丽·郝本和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罗马假日》,是1953年拍的,至今还被当做罗马的旅游向导,尽是罗马街景,因为罗马的建筑都还在,它才是可以很豪迈地说,街头给你。

    回到给了我街头的工地,这块工地原先是文具用品店,泰山文化用品商店。应该是淮海路上最大的文具店了。至少也不比淮海路淡水路口的老胡开文小。

泰山文化用品商店,下时候也听大人叫它泰山书局。

    文具店只有这一个,旁边的学校恐怕有十几个了。向明中学,长乐中学,长一(长乐路第一小学)、长三,向南还有如今后门也开不进去的二中心(卢湾区第二中心小学),还有转个弯我读的小学淮小(淮海中路小学),还有弄堂里的十二女中……应该有数万甚至数十万学生仔对泰山顶礼膜拜了吧。虽然烟纸店也会有练习本橡皮,但是泰山是文具用品的集大成。顺便一说,几十年前社会上习惯称学生为学生仔。仔是广东话,是小孩的意思,本义是儿子,读音也是zai。上海人叫学生为学生仔,读出来就是儿子的子了——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子女,倒也不错。

    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泰山买过铅笔橡皮练习本,还买过做手工劳动的蜡光纸。拷墨水也是经常的事情。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有零卖的,墨水像酱油老酒一样,也有零拷。这一个“拷”字用得很自然很有趣。“拷”的原意是拷打,怎么就和零卖墨水酱油相关,再一想,北方用的是“打酱油”,到了上海是“拷酱油”,还是曲径通幽的。拿了一只墨水瓶去零烤墨水,蓝黑或者纯蓝,4分。已经晓得要小心了,墨水盖头拧紧了,摒不住,没走几步路又奔起来了,奔到弄堂口才想到手里墨水要漾出来,到了家里,手里全是墨水。泰山有一锭“金不换”墨,是学生仔写毛笔字用的,后来才知道了“金不换”的历史。文具店还有化学浆糊,做手工劳动也是用得上的,黏在蜡光纸上,要比“饭米碎”高大上了很多。可怜的饥饿年代,很多人以为浆糊都是面粉调出来的,把它当做面糊充饥。于是,化学浆糊桶盖上,必定贴了一条手写的科普常识:“化学浆糊,不能食用。”甚至还会再加上两个“吓势势”的字:有毒。

    泰山座东北朝西南,一个转弯角全是它的市面。冷天老人孵太阳,也绝对是风水宝地。如果有几个学生仔结伴去泰山,就会拿这些老头老太开玩笑,隔开几步哼起流行童谣来:今朝天气暖洋洋,老头子老太婆打乒乓,老太婆削,老头子抽;削抽削抽有苗头……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破解这首童谣的流行和意思。那时候正值中国乒乓球成为世界冠军了,乒乓热从小孩热到老人,“乒乓”也成为流行的热词;为什么老太婆老头子打乒乓有苗头呢?大约是在隐指他们男女关系不正常。太阳底下暖洋洋的,男男女女窃窃磋磋……那个年代男人女人,哪怕是上了年纪,多讲几句也会有生活腐化之嫌的。小孩子也知道是在讽喻老头老太,所以一定是奔着哼童谣,追也追不上的。

    泰山这个转弯角,属于老头子老太婆,更加属于学生仔。

从最早的高桥食品厂看瑞金大厦(爱思公寓)

    唱童谣的学生仔,如今的年龄和当年的老头老太差不多,有苗头倒也是不小。那就是校友会了,把酒言欢,勾肩搭背,不过三十年陈以上的老同学,男女情感已经心若止水,唯有童年少年的生活才得以心潮起伏。

    我的中学是向明中学,虽然那时候不是考进去,是划地区划进去的——就近入学不是现在妙招,还是有优越感的,我的同学们也皆是。向明中学斜对面是长乐中学,1964年之前,还是女子中学,名为“建春女子中学”,当年女中还蛮多的,当然远不及市三女中。我的一个兄长就是在1964年去读长乐的,那时候倒是要考试入学的。长乐中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销,现在是向明中学的一部分。

    在长乐中学的北侧,也就是向明中学的斜对面,是建于1990年的新锦江大酒店。43楼外加旋转餐厅,档次当然最高了。有了新锦江,老锦江再也没有外国元首下榻。

新锦江的新闻报道

    许是当时尚年小,一直想不起来新锦江的前世是什么。印象中是围了围墙的,神秘兮兮。后来想起来了,围墙内是上海油画雕塑院,怪不得它的围墙的外墙永远是政治宣传画,画家都画宣传画了,可惜日晒风吹雨淋之后就没有了。

    油画雕塑院为什么又要神秘兮兮?我一直不知其详。直至看到金宇澄的《繁花》,才弥补了我的历史常识匮乏。新锦江大酒店真正的前世,不是油雕院,而是一座天主教堂君王堂。金宇澄写道:“租界时期它只接纳高级西人,国人不能进去礼拜,完全是洋人教堂。1967年,我亲眼看到这座教堂被捣毁,然后在这地方建立起一座塑料布与竹架构成的工棚,上海油画雕塑院制造领袖像的场所(之后知道,陈逸飞等一代文革画家也活动于此)感觉它像导弹发射场一样,里面高耸一尊毛泽东立像,围有脚手架。”

    著名油画家徐芒耀也回忆到自己的亲历:“有一年去上海油画雕塑院与正在搞创作的魏景山和陈逸飞碰头,那时他们正在画《蒋家王朝的覆灭》。先前的天主教堂,建成一个大型的有两层可移动天窗的工作室。他们如同19世纪欧洲画家那样地在大画前进行创作,我看得真是羡慕得不行。”

  被拆毁的君王堂九十年代重建,1993425日,君王堂新堂在巨鹿路361号新址开堂。瑞金一路长乐路这一块不很大的地皮,长出来了新锦江,像竹头一样细长,担当国宾馆的角色,常有君王下榻。

    我特意去查了君王堂的来龙去脉。1928年创建,也称帝王堂,1933年定为英语堂口,主要服务于说英语的外国侨民,教堂后面有两块很宽阔的草坪,还设有弹子房、乒乓房、羽毛球、网球场、茶点室,为上海各教堂所独无仅有。直至重建之前,君王堂可谓波澜起伏。我没有任何直接的印象,在此不敢妄言。

迁址于巨鹿路361号的天主教君王堂

    不管是向明中学还是长乐中学还是别的学校的学生仔,放了学没走几步就到了淮海路。话题也跟着过来了。

    再好的记性也不会是万宝全书,总会缺一个角的。那么多年过去,人都没有记住自己,怎么还能记住周遭的一切?况且,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日渐残缺的记忆里了。于是,在校友会高分贝的喋喋不休中,终于找回了年少时代的城市细节。比如在泰山对面,是开瑞服装店,大家都记得的,自产自销,领子后有“开瑞”的商标,专卖男装,它的夹克衫要排队买;但是紧邻开瑞的瑞金路一侧是什么店?突然有个女同学得意地高叫起来:远香居呀!京帮菜,后来改为长虹饺子馆了。这是我记忆中的盲点,我看这位女同学也不像是记性很强的主,为什么就记得这么牢?女同学笑了,她说她当年毕业分配就分在了远香居,怎么会忘记?

开瑞服装店的右侧就是远香居

    你们知道的呀,我毕业分配分到了远香居当服务员,当时饮食公司属于档子很低的工作。拿到通知单哭了好几天。因为家里就住在爱思公寓(大方布店),实在太近,经常有大楼里邻居来吃饭认出我,很没有面子的;阿拉大楼里经济条件好的人蛮多,经常上饭店的。真不想给他们看到的。我宁可住得远一点,没人认识我。辰光长了也就没啥了。上班路近多少好,从大楼出来,斜穿过马路就到了,落雨阳伞也用不着。老同学说,现在饭店翻身了,有个亲戚的儿子,书没读好,到了饭店工作,现在是大厨了。价值观不一样了,一样的工作,以前叫厨师,难听点叫做“饭乌居”(沪语,乌龟),现在叫大厨,听说工资老高,追伊的小姑娘老多,个个漂亮。

    1993年长虹饺子馆连同开瑞服装店拆掉造高楼了,三年后新华联开业,马路对面的马兰花也摇身一变为高楼,两个高楼间横跨通道,这是淮海路开天辟地的事情。2008年新华联让位于东方商厦,那时候,从电视到报纸到杂志,一直可以看到东方商厦在讲礼:“礼在东方”。2015年,礼不讲了,让位于现在的无印良品。这都是后话了,与学生仔一点关系也没有。

    淮海路瑞金路的十字路口,唯一留下来的是爱思公寓,因为它有一个好出身,挂了“历史优秀建筑”铭牌。那个曾经在远香居当服务员的女同学出嫁前就住在这个楼里。住公寓大楼有很多知识分子也有文艺界的。女同学说,原来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张闽,就是两只眼睛长得蛮开的,演过《巴山夜雨》,是她邻居。女同学又说,张闽毕业时,分在了淮海路一家小百货商店当营业员。

    在爱思公寓门外的淮海路口,曾经有一个警察岗亭,那一张非常著名的照片“给警察叔叔送开水”就是以此做背景的,还看得到马路对面的马兰花童装店。如今一看便知道这是一张摆拍的照片,但是在当年,照片中的两个红领巾让很多学生仔心生羡慕并且向往的。照片中的两个红领巾,一定是大队长中队长,成绩一定很好,有礼貌,卖相也摆得出。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我还是小学生,梦想有一天也有机会拎着钢盅茶壶,向警察叔叔献茶水一杯。可惜这梦想始终没有实现。照片虽然是摆拍的,但是它传递了两个信息至今还有价值。一是这里的学生仔实在多,有典型意义;二是学生仔要学好,作为公序良俗总归没错。

(全文刊登于《上海航空》今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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