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中心有好几条马路,虽然不很长,却还是可以区分出一段一段。长乐路也恰是这样。最早的长乐路仅仅是瑞金一路到茂名路一段,取名蒲石路,那是1914年的事情了。而后蒲石路向西和向东延伸。向西延伸及至华山路,为上海西区的一部分,是所谓的“上只角”,向东延伸则是市井气息渐浓。东西格局很像与之平行的巨鹿路。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散发着长乐路东段(瑞金一路以东)的市井气息 三千多米长的长乐路,大约可以分为三段,每一段的历史不一样,格调不一样,气息也不一样。我将华山路至常熟路这一段的长乐路看作西段,常熟路至瑞金一路的长乐路看作中段,余下的便是东段了。东段长乐路,虽然没有可以贴上大上海标签的楼宇,没有西区生活的宁静,不过东段的市井,东段的风情,东段的故事,同样精彩,甚至可以说,因为市井生活的建筑被拆毁很多,它的风情、它的故事反而被冷落了,被隐匿了。 某一日,从瑞金一路向东,我在这一段长乐路上“独乐乐”一回。 坐北朝南的一长排民居,高福里,中和邨,庆福里三条大弄堂一字排开。三条弄堂都是有着百来年的历史。弄堂走进去,是过街楼,再走进去,是万国旗——衣裳就晾在头顶,还有些许棉毛衫之类在滴水。弄堂是老了,历史也因老旧的弄堂而附着。中和邨14号,是“世界红卍字会上海市分会”的诞生地。门外“风云”石碑,记载了1933年中国最早的大型慈善机构的风起云涌。 “世界红卍字会上海市分会”字迹还残留着(选自高参88博客) 隔壁弄堂庆福里18号,已故影星上官云珠1939年曾经来做过租客,那时候她年方十九,还没有出道,是一个叫做韦亚君的女人。抗战爆发后,随她的丈夫张太炎逃难到上海,住进了长乐路庆福里,张大炎以教书为生,韦亚君则是在霞飞路霞飞电影院隔壁的照相馆当店员。上下班走走十分钟。 70年前,还未出道的上官云珠租房在庆福里 庆福里的居住条件不算好,没有抽水马桶,洗脸刷牙的条件都很很差,要么和房客们共用,要么在房间里将就。一年后,韦亚君拍了第一部电影《王老虎抢亲》。之后也或者是之前,韦亚君就离开了缺少最起码私密空间的石库门。这有点像如今的一个异地小女子在上海打拼励志的故事,日子再艰难,走出石库门,到了长乐路上,便是十足的上海小女子模样,只等着有朝一日。果然在《王老虎抢亲》上映时,韦亚君改艺名为上官云珠。 退出弄堂,我恍然看到红底黄字横幅高挂着:“高福里地铁旧改征……” 横幅下小店还没有开门。这一段街面尽是服装小店,一开间门面,各有各的招牌,也各有各的潮。几十年前也是小店居多,只不过那时候是烟纸店、杂货店居多。有好几年了,这一段的长乐路被称作是旧日上海风情所在:路不宽而有梧桐,人不多而有闲趣,店不大而有风潮。在些许明星店的引领下,这一段的长乐路“潮”声响到了海外。 过了几年后,对马路的向明中学和社会科学院收回了所有的沿街潮店门面,马路两面失去了平衡,潮也就说退就退了。有网名惊叫,“最后一家潮店关闭,曾经充满想象力的上海长乐路,终于空了。”网民说的是NPC,被称作“中国第一家街头品牌集合店”。 网民说的是NPC,被称作“中国第一家街头品牌集合店” “潮之地”,是社科院和向明中学的属地。向明中学和上海社科院的正门分别在瑞金一路和淮海中路,长乐路只是它们的后门。1902年,著名教育家马相伯创建震旦学院,后为震旦大学附属中学,位于长乐路139号。在比邻的141号,是美国圣心会修道会创办的圣心小学,也就是后来的长一小学;1936年会院内设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并附中小学和幼儿院。这就是为什么社科院和向明中学是相通的由来。如今,139号是社科院,141号的长一小学已经归并到向明中学,143号则是向明中学原来的后门。向明中学的历史也是从马相伯1902年创办震旦学院算起。 社科院后门气派比前门大,有点像是法院,潮店荡然风韵无存 如今社科院和向明中学在长乐路的后门造得比正门更有气派。从我个人的审美眼光看,社科院在淮海路弄堂里的正门更加低调而有内涵。如今的长乐路上的大门,不再是习俗意义上的“朝南坐”,变成了向北开,更像是政府机关,庄重而远市井风情,闲人也就疏离。也正是因为社科院向明中学的长乐路大门比邻,隔离了烟火气,使得对面小店的几点了多少年的市井气息,“奄奄一息”。 还要向东一点。有一个修表铺,是哪一家沿马路在石库门天井里?石库门前门开了,年纪不大的修表匠生意也就做起来了,只是在天井里自家厢房一侧搭了一角。修表柜台很高,却是一面玻璃,修表匠套了一个修表的单眼镜,客人透过玻璃柜台看清他的“手脚”。我偶尔会去配一粒手表电池,和修表匠互相矜持一笑,他问修啥,我说配电池。他接过手表,低头打开表盖,没有什么要多说的。过一会儿,一声谢谢一声再会,也不知什么时候再会的。终于有一次想去再会的时候,连同修表铺在内的石库门已经不辞而别。除了原来的长三小学现在并给了向明中学,其余,是延中绿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了。 走几步,便是过了成都南路了,继续向东,保留得最完整、估计还将会继续保留下去的坐南朝北好几条弄堂、好几幢房子、上万家民居,一步一步靠近了。很多年前的往事,连同已经拆了的弄堂和消逝的风情,也一幕幕浮现了。 63弄和合坊过街楼下有一个裁缝摊,一年四季摆着的,两个老宁波。小时候只知道他们是“红帮裁缝”,后来才知道不是红帮是奉帮——宁波奉化来的裁缝,生活好,人客气。一条皮带尺挂在头颈上,一副老光眼镜架在鼻孔上一点,做生活用眼镜,看人凭眼睛。作板上划粉,剪刀、直尺、布料,还有熨斗,有条有理地摊着。角落头还有一只搪瓷杯,老裁缝烫衣裳前,端起搪瓷杯,含一口冷开水,天再冷也如此,随着上下唇发出的爆破长音“噗……”,对着衣裳喷去,然后熨斗烫上去,有水汽在挥发。小孩子最喜欢看得就是这一幕。老裁缝偶有“闲情雅致”时,会“洒水车”洒到小孩子头上,一定就是隔壁邻居的孩子。 和合坊弄堂裁缝铺,是很有名气的 和合坊直通淮海中路,和合坊是这一条弄堂在淮海路上的名字,也是淮海路上非常著名的一条弄堂,弄堂两头淮海路和长乐路的街面房子,几乎就是法国式样,弄堂里倒是新式里弄结构。 和合坊最大的名气是“和合坊的枪声”。1929年11月11日傍晚,在这条弄堂的43号门口,陈赓指挥中共中央军委特科红队,闪电袭击,将企图外逃的叛徒白鑫击毙。弄堂里杀人了,对于市井生活的小市民来讲,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大概没几个人是知道真情的,住在这一条法租界新式里弄里的大多也是规矩人家。那些日子,当是心惊肉跳的。九十年过后,白鑫住的43号也罢,被追堵到71号门口毙命也罢,已然了无痕迹。周遭居民走过43号走过71号,乃至就住在这两个门牌号里,一点没觉得两样。某日,突然从一部电视剧里看到了“和合坊的枪声”,便是“啊!”了一声。 和合坊直通淮海路,陈赓导演了“和合坊枪声”历史事件 弄堂对面原来有一家竹器杂货店,卖小菜蓝米淘箩木马桶苍蝇拍。一年四季有四季不同的小杂货买卖。 向东的兴隆村(长乐路43弄和47弄),至今沿街面都是民居的灶批间——厨房间,或许还是公用的,灶批间一边是这一个门号的门。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一个北方小女子恋爱谈到了这里,她会隔着灶批间铁栅栏窗和窗台上的空牛奶瓶,叫着男友的名字,男友的声音从前楼穿过公用灶间,飘到窗外的长乐路,而后男友推门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沿马路灶批间铁栅栏窗和窗台上的空牛奶瓶依旧,小女子和男友早就是一浪翻过一浪。 再向东,长乐路39号。现在是医院。记忆中,这里原来是淮海地段医院,不过早就不是了,是瑞金一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分部;就像区也不再是卢湾区一样。 我的记忆出错了。我以为这里就是淮海地段医院的前世今生,但是永明中学(现在的向明中学初中)的朋友告诉我,这里原来是长乐路第二小学。他曾经在兴隆村居住多年,对这一带长乐路的变迁,了然于心。她的纠正,让我的记忆清晰了,并且将长一、长二、长三三个小学连起来了。 进了门院看小楼,小楼里的木楼梯窄得不能再窄,两个人并排,即便是面黄肌瘦的年代,都挤了。如今楼梯依旧细窄。有个大块头老人从二楼走下来,底楼的人,便是等她摇摆着下了楼,才得以上去。 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幢小洋楼也是有大故事的。1928年,时任上海《新闻报》采访部主任的顾执中,在此创办了民治新闻专科学院,自任院长,这个学校直到1953年才停止招生,是当时中国开办时间最长的专业新闻院校。40年代的专科学院,到了50年代只能派小学的用场了。 也许是院楼过于袖珍的缘故,我没有在庭院里看到有关顾执中和民治新闻专科学院的介绍,更不必说有关长二一所小学的历史了。 我的记忆错误,在于我对淮海地段医院有铭心的记忆。就是在马路对面如今的绿化地带,也是一幢小楼,好像也是细窄的木楼梯。童年打针从哭到不哭的记忆,全在这幢小楼里。所以我对它的感情,便是多了自己幼年生活的记忆。其他的孩童也当如此。作为医院,小楼是有历史的了。1950年之前,它是克美医院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在三百米之外的重庆南路上。 穿过了长乐路东向的最后一条横马路重庆南路,长乐路的记忆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我还记得。它是“淮国旧”的后门,旧自行车的买卖恰是这里。要是看上了一辆车,把工作证交给营业员算是抵押,顺着长乐路踏一圈,不卖也不要紧。 至此,长乐路只有向北向西看了——还剩下一大片绿地。克美医院(淮海地段医院)、安庐、弄堂、市井杂碎……都没有了,都想不起来了。有关它们的记忆深藏在34800平方米的延中绿地之下。 马尚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散文报告文学专业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编审。 上海黄浦区明复图书馆理事长。 上海评弹团艺委会顾问。 马尚龙海派文化工作室总监。 著作主要分为三个系列,分别是《幽默应笑我》《与名人同窗》等杂文系列,《上海制造》《为什么是上海》《上海女人》等上海系列,《卷手语》《有些意思你从来不懂》等随笔系列 。 刚刚出版的新书:《上海路数》——文汇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网上和实体书店都有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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