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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洲青铜器是“江西制造”还是外来文明?

 dandong819 2019-07-11

从左至右依次为:彭适凡先生、张经纬先生、毛静先生

2019年6月8日下午,青年人类学家、作家张经纬携新著《博物馆里的极简中国史》莅临青苑书店,与南昌书友展开亲切对话。这是一场十分有趣和有料的书友会。到场的除了张经纬,还有特约嘉宾——中国著名考古学家、原江西省博物馆馆长彭适凡先生。彭先生生于1937年,今年已是八十二岁高龄,而张经纬是正当年华的八零后,因此,这场活动被在场读者趣称为一场80后与80+的超时空对话。书友会由江西省高校出版社重点图书工程办负责人毛静主持。

书友会从张经纬与彭适凡两位文博人的相互对谈徐徐展开。彭适凡先生首先简要回顾了江西的考古历史以及新干大洋洲青铜器发掘的过程,重点阐述了三个问题。一是新干大洋洲青铜器是墓葬还是祭祀坑,二是新干大洋洲青铜器的主人是谁,三是新干大洋洲青铜器是外来文明还是由本地铸造而成的。张经纬对上述三个问题分别进行了回应。相比彭适凡从专业考古领域的阐述,张经纬更侧重于从人类学角度去思考和发现,使得现场读者颇受裨益。

活动尾声,两位文博人还与读者进行了互动。有读者问:如何看待夏朝的历史,到底是“存在”还是“没有”?张经纬觉得,如果有出土文物作证,那就应该让文物来说话。如果没有,就应该保持谨慎和怀疑的态度。到底存不存在夏朝,他是持谨慎和怀疑态度的。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已经出土的文物,比如对商代的研究工作,做实做细。彭适凡也认为,到底有没有夏朝,当以考古文物的出土为主要依据。但从目前的大量考古发掘来看,中华文明具有五千年的历史,这一史实应该是靠得住的。

一位80+,一位80后,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新干大洋洲青铜器,到底蕴藏着哪些撩动人心的秘密?基于这些,我们特将此次活动中彭适凡和张经纬对谈的部分内容做了整理,并征得他们同意,发布出来,以飨读者。

彭适凡先生与书友畅谈大洋洲青铜器

彭适凡


大洋洲青铜器是“江西制造”还是外来文明?

我是个考古老人,从事考古已经六十多年了。从1960年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们江西的考古工作,最早可以追溯到新中国建立之前樟树的姚惠元老先生。他那个时候是私人考古。他是樟树农校的一个历史老师,在樟树地区搞社会调查时发现了很多青铜时代遗址,就写了报告,解放以后他就调到了北京的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

  

  大洋洲商代青铜博物馆

大洋洲商代青铜器

青铜展品

青铜展


真正我们江西的考古,是从新中国开始的。

说到青铜文化,即商周时期3000多年前的文化,怎么都不会想到南方地区,更不会想到是江西。一讲到青铜器,一定是讲河南、陕西、山西等这些中原地区。的确,中原地区是青铜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所以作为一个江西人,我们翻遍江西过去的府志、县志,但凡谈到了2000多年以前江西,怎么讲呢?就是“荒芜之地。”就是说当中原地区已经高度发达时,江西地区还处在十分落后的境地。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也是简单的一句话,吴楚之交,吴头楚尾。翻遍所有的县志、府志,都是这么讲的。过去我们搞考古的,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先秦以前,江西能有什么重大考古发现。

但历史就是这样,往往出乎意料。没有想到在1989年9月20日,在江西新干大洋洲发现了商代大墓,也就是三千二三百年前的大墓。里面出土了475件青铜器,这个是过去我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的。过去我们曾在遂川、吴城这些地方出土过一些青铜器,但都是零星的,从来没有这么集中过。 

不仅是出土了475件青铜器,还出土了700多件(套)玉器,100多件陶器,一共1000多件。特别是475件青铜器,这是我们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不仅是江西地区没有发现过,到现在为止,整个长江以南地区,目前也只有长江上游的四川三星堆才有这样的规模。湖南地区出土过不少青铜器,但都是零星的发现。整个长江以南地区,到现在为止,集中出土这么多青铜器,只有新干大洋洲。

那么有人可能就会问,这么多的青铜器,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呢?是个祭祀坑呢?还是个墓葬?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是有不同意见。但我们当时参加发掘的人员,经过反复研究,最后大家一致觉得,应该是墓葬比较合理。

为什么?第一,青铜器的埋葬有一定的范围,东西长八米多,南北宽三米多,这样一个长方形范围之内,外面的土色及包合物都不一样。第二,它出土的青铜器的分布,玉器的分布,陶器的分布,不像四川三星堆那样是打碎焚烧以后堆起来的,它是有规律的。陶器主要集中在东头,西南部、东北部、东南部主要是铜器。七百多件玉器,全部集中出土在中间偏南一点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范围之内……如果是祭祀坑的话,它不可能这么规整。第三,出土了24颗牙齿。经过北京社科院考古所的检测,有十一颗牙齿,相当于二三十岁中年妇女的牙齿,有四颗是十岁左右小孩的牙齿,还有两颗是两岁左右的孩子。从种种迹象来看,它都不应该是一个祭祀坑。所以我们在正式写报告的时候,就称它为“新干商代大墓”。至于现在仍然有人争论它是祭祀坑,或是墓葬,还有人说是沉船,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不管是墓葬也好,祭祀坑也好,或者是沉船,它都不降低或有损于我们对新干青铜器发现的重大意义的评价。我个人到现在认为为它是墓葬的可能更大。

既然是墓葬,墓的主人是谁呢?我们认为,这个墓的主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我们可以和安阳妇好墓相比。妇好是个女的,还去带兵打仗,可是她的墓里礼器特别多,而我们的475件青铜器中礼器只有五十多件。我们什么最多呢?兵器。妇好墓里只出土了一百多件,我们比它多了一倍。

另外我们出土了一百多件生产工具,七百多件玉器,它也出了七百多件。还有钺,我们出土了两件,妇好墓也出土了两件。形状一样,纹饰不一样。钺是什么?钺是权力的象征……所以当时在分析墓葬的时候,我们觉得,这应该是当时一个王的墓葬,或者是王的亲属、夫人的墓葬。

还有一个问题。这么多的青铜器,是在江西本地铸造的呢?还是中原政权征服南方以后带过来的?这就涉及到上古青铜文化中的江西,是不是我们文献中讲的“荒芜之地”?我记得一直到1958年,著名的考古学家郭沫若先生写过一首诗:“但缘东夷已克服,殷人南下集江湖,南方因之惭开化,国焉有宋荆与舒”,就是说殷商征服南方以后这些地区才慢慢的开化起来。这首诗很有代表性,也就是说,直到1958年,人们仍旧认为上古时期的南方地区很落后。

怎样来回答这个问题呢?我觉得,应该用我们出土的这四百多件青铜器来说话。我们发现,四百多件青铜器中,有一部分,无论是从纹饰、造型还是工艺上,都与中原的安阳殷墟、二里岗等地完全一样。可以断定,这部分东西是从中原运过来的。

上古时期中原的青铜文化是高度发展,从4000-7000多年前开始,一直到商代晚期晚期,青铜铸造达到了高峰。而且商代凭借强盛的国力,一直向南扩张,青铜器随之被带到了长江流域,这一点完全有可能。

我们统计了一下,这些青铜器大约只占到了10%左右,更多的是什么呢?是它对中原的青铜器进行了改造。器型基本一样,但是在两个耳朵上面加了两只老虎。再比如我们出土了一个最大的铜甗,造型和纹饰与中原一样,但是它上面又加了两只幼鹿,一雌一雄,互相的依依不舍。这是全国从来没有过的。无论是陕西、河南、山西都没有。这就是说,大洋洲的青铜器在造型上做了改造,把本地民族的一些崇拜、信仰、风俗等都表现了上去。

主持人毛静先生

特别是兵器、工具,很多地方都没有出土过,比如虎头戈,妇好墓出土了九十件,但没有一件是虎头。这些东西占了整个青铜器的百分之四五十,那么它不是经由本地铸造出来的,又是从哪里来呢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值得好好研究。因此我们认为,新干大洋洲的青铜器,有一部分是从中原带来的,殷商王超的势力也到了江西,这是确定无疑的。另一部分则是本地的土著民族,也有他们自身的青铜文化,二者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张经纬先生与书友分享江西青铜文明

张经纬


江西的青铜文明去了哪里?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彭老师是持同样的观点,我也认为大洋洲还有吴城文化出土的大量青铜器都是由本地铸造的。我之所以强烈支持彭老师的观点,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考古工作者发现,不仅仅在江西有很成熟的青铜制品,而且在鄱阳湖流域,还有大量的从商周时期一直延续下来的古铜矿遗址。

在江西瑞昌,我们发现了古铜矿遗址,从商代到汉代一直都有。不仅是在这个区域,在更加东边的长江,已经出了江西的区域,即和江西很靠近的安徽铜陵也有古铜矿遗址的发现。

书友会现场

在汉代的时候,南方这里有一个淮南国,现在江西、湖北、安徽这些区域全都属于淮南国的土地。在这个区域里,冶金考古学家发现,环绕整个鄱阳湖周边蕴藏了中国最主要的铜矿资源。在南美洲智利发现世界第一大露天铜矿以前,世界上最大的铜矿就在中国,在江西的德兴。它与湖北大冶,江西的瑞昌、安徽铜陵都处于同一个成矿带上。这些区域都有非常悠久的从商代一直延续下来的青铜开采冶炼历史。

彭老师刚才提出这些大洋洲青铜器到底是谁造出来,我们现在有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一个选项,就是本地。因为铜矿就在这边,不可能说把铜矿开采出来制成铜锭运到北方去,然后再铸造成各种器皿再运回来,不可能是这样子。

另外我也想谈谈毛老师刚刚问我的一个问题:对于江西的古代青铜器和青铜文明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

现场书友合影留念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我坚信大洋洲青铜器是有着南方青铜铸造的一个传统在里面。但是这样一个传统,在经历了商代这么一个辉煌时期以后,再往后,一直到汉代就销声匿迹了,这是为什么?它不像北方传统的青铜铸造,商代有,周代也有,延续了很长时间。我是搞人类学的,我们知道人和青铜器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青铜器它不会跑,而人会跑,会移动。

那么我们就来看一看,商代大洋洲青铜器这么一个发达的铸造传统,它后来跑到哪里去了呢?我们知道,青铜器是由懂技术的人来铸造,他可能在江西这个地方铸造了青铜器以后,又跑到其他地方去,然后把技术也带去了。我有了这么一个思路以后,就去思考,假设江西在商代的时候青铜文化十分发达,那么再往后一个时期,和江西接壤的省份,福建、湖南、湖北、安徽、浙江等,哪一个出现了很发达的青铜文明?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长着腿的懂青铜铸造技术的工匠,他们后来跑到了隔壁省份,然后把技术也带了过去?

彭适凡先生为青苑书店题字留念

然后我就发现,在春秋战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青铜铸造的剑就是干将莫邪,它是在哪里铸造的呢?在浙江福建交界处的龙泉。还有吴越争霸的时候,吴式青铜剑,越式青铜剑,都很有名,它也是在这一带铸造的。我们拿一个圆规,以江西为圆心,画一圈,看看周边这些地区,在商代以后,它的青铜文明突然也跃升了起来?我们发现,在苏南浙北这一代吴越国的领土里面,好像突然一夜之间,在吴越争霸的时期,涌现出了非常多的青铜铸造技术。

今天的考古发现,吴王夫差剑,越王勾践剑,全国各地可能找到了十几把,山东也有,湖北也有,安徽也有,最北边一直到山西。为什么在这个时期里,在吴越这一代,有了非常发达的这种青铜尤其是兵器铸造?刚才彭老师也说了,兵器是大洋洲青铜器非常具有本地特征的一种,而吴越时期的青铜器中恰恰也有很多是兵器。这是为什么呢?

我今天早上的时候,从上海家里到南昌这边坐高铁过来。我发现从长江下游三角洲上海这一带只要往南走,不管是往江西走,或者是更进一步往湖南往两广走,它的路线都是一样的。我们从北往南走的话,就是说上海要经过杭州,经过绍兴,然后经过金华,经过衢州,穿过衢州的江山,就到了江西的上饶和鹰潭,过了这一代就到了南昌,然后我们从南昌往上海往东走的话,其实路线就是反过来了。为什么有这样子的一个很固定的路线?我发现这和我前面讲的这边存在一个成矿带是的地质构造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张经纬先生在和书友交流

在古代史前地质形成时期,整个华南地区有一个很重要的断裂带,地质学上叫做“绍兴-萍乡-北海断裂带”。绍兴在浙江那边,它穿过了绍兴,到达南昌南部,然后横穿江西和湖南之间的幕阜山,就是今天的浏萍醴地区。古代从长沙到南昌这边来,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走陆路就是从株洲走到浏萍醴这一带,再经过彭老师刚才说的樟树,然后北上到南昌,这是古代商贸交通的一个路线。而沿着这条断裂带继续往南走,一直穿过湖南南部,穿过湖南和广西交界的通道线,穿过桂林,就能到达北海。江西的铜矿形成和这条地质带有很大关系。整个华南地区长江以南除开沿海的那些三角洲以及后来的沿海城市外,只要是内陆城市,如长沙南昌桂林,全都是沿着这条断裂带在分布。

我们发现,如果打通了跨省这一区域,在江西和浙江浙西这一带,存在着一个人口迁移的古老路径,就是沿着鹰潭-上饶-衢州-金华这一带往东这个方向过去。

这是我从地理上的一个发现,还有一个发现是来自于文献。

在春秋时期,江西这一带属于一个叫作“吴头楚尾”的区域,从江西往东就是吴的开始,往西就是楚国的尾巴。吴头楚尾实际上两个文化的交界地带。《韩非子》里面专门有一段记载,说在楚国有一个特点,就是它和北方的晋国、秦国打仗吃了败仗以后,怎么办呢?楚国有一个基本国策,就是它一旦吃了败仗,会跑到江西这边来欺欺负一下干越人。为什么呢?因为楚国欺软怕硬。江西这边有两个因素对楚国来讲非常重要,一个是吃了败仗丢盔弃甲后需要重新组建军队,需要大量铸造兵器的原料,而原料从哪里来呢?就是在鄱阳湖周边的德兴、瑞昌这些地方。另一个是吃了败仗以后,要重新组建军队,需要有人给他铸造兵器和服兵役。所以江西对楚国来说很重要。

彭适凡先生为青苑书店题字留念

现在我们来把这个东西理顺。楚国是从西边往东走,而生活在江西这一带掌握铜矿铸造技术的人群为了躲避楚国东进的势头,就会选择继续向东迁移,沿着我们刚才说的断裂带,从鹰潭上饶往衢州金华这一带迁移,进入到吴越的腹地。江西这边很发达的青铜铸造工艺,自然便随着人的迁徙跑到了这里。

我从人类移动的角度上,对毛老师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我自己的解答,也欢迎我们江西考古界的朋友和我们江浙一带的同仁大家一起来探讨这个问题。

青苑书店夜景


转载自 青苑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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