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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院邵彦:宋画的「天人合一」其实是人对自然的一种占有 | 腾云文化论坛

 圆角望 2019-07-12

腾云文化论坛第4期

「山水之间:重返自然之道」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说:“若论佛道、人物、仕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今。

宋代的绘画美学较之以往,不仅是绘画主题从人物转为山水、花鸟,其色彩也从浓艳趋于水墨,技法上晕染转为了流动的线条。宋代的山水画以成熟、精粹的写实技巧,形神兼备的美学面貌,充分地展现了这种变化。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邵彦讲到,宋画作为当时人们生活用具的装饰是极富烟火气的,即便是山水画中也不乏对生活场景的细致描绘。尽管宋代山水画在功能、内容上都体现着强烈的物质性,但在当时理学兴盛、道教盛行的背景下,宋代山水画又有着独特的精神性,其“以书入画”带来的书写性,使得宋代山水画又走上了一条写意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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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山水画中的人化自然

《夏山图》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藏品,方闻先生认为,这幅画是由画家屈鼎所做。也许是曾被裁切过的缘故,该画虽是一幅高头大卷却并不很长。在其单行本中附有许多局部图,其中每一个局部的内容都丰富无比。

《夏山图》,请将手机横屏欣赏

在《夏山图》的左下角,透过树丛能够看到远处的流水,顺着流水又能看到房屋。俄罗斯的风景画中,也有相似的情景。这一情景给与了观众身临其境的感觉,这也是宋画整体上留给人的印象,它有一种将人吸到画面中的力量。

俄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基谢廖夫(1838-1911)《被遗忘的磨坊》,1891年作,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画廊藏

我们通常认为,利用水面将空间引向纵深感,使得二维的画面表现出三维空间的视幻效果是西画独具的特征,其实宋画在这方面也做得很好。

画家郭熙曾在他的画论著作《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讲:

“山水画要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可行”是指人在画前走过就好似在实景当中行走一般。“可望”又分为三远:高远、深远、平远,利用水面将空间引向纵深就是一种“可望”的表现。

在此之上,山水画又要求“可居”和“可游”。

“可居”是指宋画中的房子、建筑、桥梁、舟车等实景建筑,要刻画的细致入微,以给人一种可以居住的感觉。例如,《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就可以按图复建,其它许多宋画中的房屋也都可以复建。

而“可游”和“可行”二者是有区别的。“可游”更加强调山水画的审美穿透力,要使观众可以进入画卷游览,从画卷中传达的植物、树木、花草,甚至香气要使人真切地体会到审美的境界和氛围。

《临泉高致》中还讲:“画亦有相法”,是指看画就像给人看面相一样。“相法”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风水堪舆”,已经有许多学者注意到,《林泉高致》里有着强烈的“风水堪舆”的倾向。这和宋画,尤其是和宋代山水画的特征有什么关系呢?

《夏山图》中对此也有所表现。

北宋 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 绢本设色,1100年作,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以上两图为《湖庄清夏图》局部

在该画的局部可以看到,隐居的环境中画了许多房舍,其中茅草结顶的是平民住所,或一般的文士隐居的住宅。这些山水中的建筑,其基本功能就是表现“人化的自然”,使自然环境看上去不再是山水老林或荒山野岭。

“人化的自然”一方面指经过人工改造的自然,另一方面也指人内在精神世界的外化。画中虽空无一人,但透过拟人的树、建筑使我们觉得画中到处都是人的影子。宋画的“天人合一”其实是对自然的一种人化占有。

宋画的物质性表现

绘画其实是一种都市文化。

许多“画论”表示:绘画的功能在于帮助人逃离现实生活。很多人因在现实生活中被各种俗务缠身,而不能到自然中去隐居或旅游,就在家里挂一幅山水画,使精神得以暂时解脱。

绘画与其它艺术不太一样。

文学家就算被关在监狱里,住在穷乡僻壤,只要一只笔、一张纸就可以创作。音乐家也是如此,穷困潦倒的音乐家照样可以乐思泉涌。但绘画不行,绘画需要非常特殊的物质条件,例如,画具、颜料、耗材,还需要一定的空间。不具备这些条件会对绘画创作有着非常严重的限制。最典型的是抗战期间,在条件艰苦的大后方,张大千就要到乡下自己去造纸。

此外,绘画的生产、流通、销售都是要在经济繁荣的大都市里才能开展。

在唐宋时代,只有都城以及极少数的经济中心城市才可以支撑绘画的生产、销售,例如,北宋的洛阳和南宋的南京。明清时期,尤其是晚明只有在经济中心城市才会出现地方流派,因为只有城市的经济实力达到一定水准才能养活一批画家,才能支撑起地方的画派。宋代的绘画之所以比起唐代有了非常明显的发展,就是因为宋代的城市经济有了发展。

《清明上河图》被公认为宋画的代表作,也被称为中国的“蒙娜丽莎”。《清明上河图》中的高桥——虹桥,其结构刻画得非常细致,甚至可以实现复建。它也非常直观地记录了北宋都城开封在太平盛世的城市图景。宋代的人物画、风俗画可以非常直观的看到宋画的物质性。

北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宋代的山水画中同样可以看到宋画的物质性。

南宋宫廷绘画大师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中有一段夏景,细致地描绘了植物的特征、轩庭里的铺地和家具陈设,据此可以复现当时的许多生活细节。而且,画中的场景也有真实的历史记录。

南宋 刘松年《四景山水图》夏景

《夏山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许多船只,这并非是吴振所描绘的隐士泛舟的画面,而是渔业生产的场景。可见,看上去高雅的宋画,其实很有烟火气,很有人间的生活气息。即使在山水画中,也能把风俗画的元素融合进去。

这是宋代山水画中物质性的表现。

作为日常生活用品的宋画

如此具有烟火气的宋画,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被展览、交易,以至于使许多人忽略了宋画的本来面貌。尤其是不接触实物,只看图片的话,往往认为宋画只是画。其实不然,在古代,我们眼中的宋画并不仅仅是画。

例如,卫贤的《高士图》中间是纵向的,两侧是横向的,卷前由宋徽宗以瘦金体横向书写“卫贤高士图梁伯鸾”。之所以签题和题跋是横向的,而画面却是纵向的,是因为它原本是一套六条的屏风。

“梁伯鸾图”是《高士图》其中之一,该图从屏风上拆下后,到北宋将其装裱成横卷的样式。今天我们将其称为“高士图轴”,而在当时则被称为“高士图屏”。

当时的屏风除六扇屏风外,还有五代时期王齐翰的《堪书图》上所画的一大两小的三折屏风,其中间是方形,两边是纵长形,三扇屏风用荷叶绞合在一起,每个屏风外面都有框。

韩滉的父亲韩休墓中出土的壁画主题为山水,通过外部画框来模仿韩休生前使用的方形山水屏风。从唐到宋非常流行这种陈设山水的方式,当时没有现代所常见的大立轴,绝大多数都是所谓的屏和障。

《窠石平远图》在大陆学者看来是郭熙的原作,而海外学者则认为是元代绘画。这副立轴的宽度在一点六米左右,是由三幅五十三、四公分的卷拼成的三拼卷屏风。该画的卷幅在北宋是流行的宽度,因为当时手工织卷的机器由一人双手控制,织出来的卷大概是五十多公分,到了南宋变得更宽一些,但还是北宋卷的幅式。

北宋 郭熙 《窠石平远图》轴 绢本 纵120.8横167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件更小的作品原是一个团扇,上面还有从扇骨揭下后留下的损伤和使用过的痕迹。画面虽小,可是它表现的园林的复杂程度与《四景山水图》接近,其右下角局部中对内景的家具和陈设布置描绘得非常细致。

在《四景山水图》中可以看到,宋人在生活中不但有大的屏障,也有小的屏风。例如,人躺在床榻上时为头部遮风的枕屏、为灯和蜡烛挡风的灯屏、防止砚台中的墨水被风吹干的砚屏,这种小型的屏风也需要图画来装饰。

今天保留下来的宋画小页,常见的多为圆形或方形,圆形的原来是团扇,方形的则都是小屏风。

传 北宋 赵士雷《荷亭清夏图》团扇 绢本 水墨 设色 26.7X2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总而言之,宋画在当时是以物质实体的方式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使用品,而不是陈列在博物馆中无法触摸的文化遗产。

宋画中浓厚的宗教意味

除了物质性,宋画中还有独特的精神性。《溪山楼观图》是北宋画家燕文贵的两件真迹之一。其中“观”指道观,画中下方的建筑看起来像隐居的环境,而中部的建筑看起来像宫殿,其实就是道观。

左:北宋 燕文贵《溪山楼观图》轴 绢本 淡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右:《溪山楼观图》局部

传为南宋赵伯驹所画的《江山秋色图》,被学界公认为是一件北宋的宫廷绘画。

该画构图十分奇特,首先,其内容填满整幅画卷,没有余地;其次,其前后也掐头去尾。因此,我猜测这幅画是从长卷上切下来后残存的一段。

上:传 南宋 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卷 绢本 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下:《江山秋色图》局部

此外,我认为《江山秋色图》并非一件供人案头欣赏的纯艺术品,而是一个道观壁画的小样。

该画的局部描画了一个可以坐船过去,也可以从岸边栈道过去的水潭,其上方有瀑布悬挂。水潭的尽头是一个通往秘境的洞口,象征着道教中洞天的入口。可见,这也是一幅道教主题的绘画。

赵伯骕所画的《万松金阙图》同样是一幅道教主题绘画。

“万松”指的是杭州的万松岭,“金阙”就是南宋时建在万松岭一带的皇宫。这幅画中没有如实地表现皇宫,而是将其表现为仙山楼阁。画中黄色的琉璃瓦,使宫殿看起来更像是一座道观。遮挡宫殿的密密的云层,则象征着凡人世界与神仙世界的界限。可以说,这幅画是以道教的方式来表现皇宫的神圣。

南宋 赵伯骕《万松金阙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书写性带来绘画形式的精神特性

宋画不仅在主题上呈现强烈的宗教倾向,而且在绘画形式上也体现着精神特性。与西方的三维视幻效果不同的是,宋代山水画具有的强烈形式感建立在书写性的笔墨上。

南宋宫廷画家马远的《水图》与美国画家所画《尼亚加拉瀑布》同样是水景,但是前者在形式上明显突出线条感以及毛笔在画面上的运用效果。《水图》中不同段落的用笔方式是不同的,《水图·长江万顷》显然是中锋效果,而《水图·寒塘清浅》则是侧锋效果。

《水图·寒塘清浅》的水波线条与《水图·长江万顷》中流畅均匀的感觉不同,它有着粗细顿挫的变化,石头的线条也更加明显,其粗细、中锋和侧锋不断转换的用笔丰富灵活,富于变化。

上:南宋 马远《水图·长江万顷》 绢本 故宫博物院藏

下:美国 弗里德里克·埃德温·丘吉尔(1826-1900),《尼亚加拉瀑布》(局部),布面油画 华盛顿柯克兰博物馆藏

“以书入画”中的“书”与“画”本身都很复杂。

宋画的写实要符合理学中的“理”字,宋代的书风又体现在行书当中,从宋人所说的“我书意造本无法”到清人总结的宋人书风是“尚意书风”,都强调书法的“意”。“理”与“意”的结合使宋画极具张力。

这种张力也源于书法自身的多变。

例如,宋代书法代表人物米芾,其铺在桌案上写的行书《苕溪诗》,笔力雄浑老辣,潇洒自然。而其草书《值雨帖》,是米芾手拿卷起的纸张书写而成,因此笔锋的倾侧变化要比行书更加丰富、狂放。他用楷书为当朝太后写的《向太后挽词》则非常恭敬。可见,根据不同的使用功能和场景,书法会采用不同的笔法,同样,绘画也会吸收不同的笔法。

《云山图》的主题变化

以上的分析可以通过一个例子进行总结。不同时代的《云山图》在主题上是有变化的。《云山图》在宋代具有浓厚的道教意义,元代时以政治为主题,而到了明清,这两者都被遗忘,《云山图》成为了纯笔墨形式的赏玩对象。

宋代米氏父子开创的“米氏云山”画派,不是流于形式的“云山墨戏”,而是一种对自在自为的修道境界地表达。

米芾的儿子米友仁所画的《潇湘奇观图》,开头部分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云海。这显示了一种此世界和彼世界的区隔,透过云雾缭绕的重重高山,最后要到达的是隐世修道的地方。

南宋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卷 纸本 水墨 画心及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高克恭的《云山图》具有了别样的意味,这幅画表达了官员为官一方,要将皇帝的恩泽传播给当地百姓。由此可见,元代《云山图》的流行主题变成了官场酬应。

元 高克恭《云横秀岭图》轴 绢本 淡设色 无款,有李衎、邓文原题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时期的董其昌是继米芾之后又一位行书和草书大家,他非常喜欢画《云山图》,其风格既学米氏父子,又学高克恭。

董其昌《云山图》

左:闲云无四时,散漫此深谷。幸乏霖雨姿,何妨媚幽独。

右: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他为自己的两幅《云山图》分别题了一首诗,表达了宋代《云山图》和元代《云山图》的不同主题。在诗中他讲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其中“不堪”两字表明,他重视的并非是画的主题,而是通过这种形式呈现的书法性的笔墨趣味。

现场问答

现场观众:在我看来建筑、绘画和观众都有一种精神上的互动,那么在您的领域里您是如何理解绘画与山水的精神呢?

邵彦:宋画看起来很写实,其实也很写意。大学期间我有一次到国画系教室,有位同学在临摹宋画的小品册页,当时我认为他是用工笔设色,但他说这线条其实非常写意,从此我就对写意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从内心流露出来的情感节奏会反映在线条当中,在艺术家看来这就是写意。

我认为互动是从作者与他所描绘的对象和所处的周围环境开始的,画作完成后,这件作品就脱离了作者的掌控范围。作品自身形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去和后世千千万万的观众进行互动。

编辑:侯紫通

排版:陈云

*文中图片均由邵彦提供


听完了邵老师的演讲,

你有什么想和邵老师说的?

你最喜欢的宋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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