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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鞋子和落叶

 豆20710111103 2019-07-12

■刘荒田

在女儿家暂住,清早,走进后院,开始常规的锻炼。门外一角,放着我的运动鞋。拿起来打算穿上。鞋子里竟堆着落叶,不奇怪,后院旁边有好几棵山毛榉树,时值深秋,辞枝的大小叶片,落在砖地上,栅栏下,野餐台旁,因为风的缘故。藏在鞋子里的落叶共七片,放在掌心端详,褐色为主,杂以暗红,整体脆硬,一捏即碎。在这个小城,枫叶的橙红当令,这种色调附其骥尾,使得秋光丰富而多元。我把鞋子清空,迟迟不把脚放进去。鞋子和落叶二者的关系,从来是踏与被踏,若用过时且失实的阶级斗争学,叫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这一回却平等地联合,很不寻常。

旧鞋子是香港买的,穿了十多年,放在女儿家,作为备用品。今年来这里小住的日子不多,这双底部磨得差不多的旧鞋,不是我吩咐过要留下,早就被女儿扔进垃圾桶。旧鞋子教人留恋,主要在于舒适,愈到后来,愈到“教人忘记有鞋”的田地。

何况,“旧鞋”的形而上价值比实用还高——谁不知道人对美满婚姻的感觉,就是“穿旧鞋”?究其实,这比喻是不完整的,它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婚姻除了“舒适”,还有“好看”一面。爱面子的中国人,如何在乎婚姻的“体面”,看婚礼的排场就知道,这才是开始。无论“好的开始”还是“坏的开始”,都是婚姻的一半。过分强调旧鞋子磨合以后的舒适,一如否定高跟鞋。高跟比之平底,无论新旧,痛苦指数都高得多。谓予不信,且看都市的众多白领女士,走路穿平底运动鞋,进写字楼前才换上娉娉婷婷的高跟?扯远了,眼前这一双,只有“舒适”绝无“好看”。它教我不知不觉地“吃”下多少里程?从香港九龙的大街小巷到北加州的林荫道和海滨步道。陆游诗“我无一事行千里,青山白云聊散愁”,用于远游,再昂贵的皮鞋都不为功,唯独这样的鞋子。

如今,久已不穿的鞋子,成为落叶的巢穴。知秋莫如落叶,它们把季节嬗递的信息放在鞋子内。而鞋子,就是运动,就是远行,就是天涯。鞋子在,张力就在。也幸亏落叶藏在鞋子里,借以躲过园丁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和风霜雨露。在星月疏朗的夜晚,落叶这个不速之客向鞋子诉说了些什么?松鼠的活泼,鸟声的嘹亮,露水的晶莹,还有,把它刮下来的第一阵西风。还有,邻居那肥硕的波斯猫,夜间从栅栏跃过,使得带上感应装置的照明灯次第亮起。一个小小院子,是私密的有情天地。松鼠抱着草籽啃个不亦乐乎时,斑鸠在它身后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而老成持重的落叶,在鞋子做窝时,该也说些离地面较远的地方的事情,诸如白云,飞鸟,电线。

落叶——时间的产品;运动鞋——人的欲望的化身,会师了!然后,我在院子里打越来越不靠谱的杨式太极,跳绳,散步,和外孙女在草地上打滚,玩皮球,一律是穿鞋以后干的。还有,我要穿着这双面线近于松脱,行将出现破洞的非名牌鞋子,走向远方。

我抬头给几乎落光叶子的树致满怀敬意的注目礼。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鞋何以堪?姑且把鞋子里的落叶看作树最后的信笺,传达着不善迁移一族对运动一族的期许。

摘自《渤海早报》编辑:张晨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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