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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献民”和“文献”?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19-07-12

古书上常见有“献民”“黎献”一词,这个“献”,一般训为“贤”。但我不相信。我们来看看例句:

1.《尚书·大诰》:“民献有十夫,予翼。”孔传:“贤者有十夫来翼佐我有周。”

2.《尚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孔传:“献,贤也。”

3.《尚书·洛诰》:“孺子来相宅,其大惇典殷献民。”孔传:“少子行典常于殷贤人。”孔颖达疏:“周受于殷,故继之,于殷人又贤性,故称贤人。”

4.《逸周书·作洛》:“俘殷献民,迁于九毕,俾康帅宇于殷。”孔鼌注:“献民,士大夫也。”

基本都把“献”理解为当成“贤”字来用,于是所有权威辞书,包括《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都这样解释,比如在《汉语大词典》“献民”的词条下,是这么解释的:

    献民,犹贤民。《书·洛诰》:“孺子来相宅,其大惇典殷献民。”……孔颖达疏:“周受于殷,故继之,于殷人又贤性,故称贤人。”周秉钧《易解》:“献民,贤民,与顽民相对,指服从周化者。”[1]

但这很值得怀疑,首先,“贤”字在古文字中出现很早,铜器中经常有之,没有什么必要用“献”字来假借“贤”字。其次,“贤”和“献”古音并不同部,虽然韵部看上去很近,但据我的经验,不在一个通假序列,古书上也找不到一个通假的例子。第三,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贤”和“献”的词源义相差很大,“贤”的谐声词根是“臣”,“臣”的本义是“瞋”,表示眼睛极力睁大的样子,所以“贤”的词源义是“大”,因为是极力张大,极力张大的东西,就是绷得很紧,所以能引申为“坚硬”,“紧”和“坚”是同源词。《考工记·轮人》:“五分其毂之长,去一以为贤,去三以为轵”,郑众注云:“贤,大穿;轵,小穿”;《说文》“㹂,大皃,读若贤”,又云“䁂,大目也”。《广雅》:“藖、贤、臣,坚也。”王念孙疏证:“坚、䋗、贤、藖、(从臤从革)、掔、臤、臣八字并声近而义同。”可证。而“献”的词源义绝不和“大”或者“坚”的词义发生关系,反而和“倾斜”的词义发生关系,众所周知,“献”声字和“义”声字常通假,《周官·司尊彝》‘鬰齐献酌’,郑司农读献为仪。《说文》‘轙’从车、义声,或作钀,从金、献声’[2],皆其证。而“仪”和“俄”通用,“俄”有倾斜义,是常训。

第四,从例句来看,“献”和“贤”关系也不大。比如“万邦黎献”,“献”和“黎”搭配,“黎”一般训为“众”,如果“献”训为“贤”,不大协调。因为贤人总是很少的,不可能是众多的。而“黎民”“黎庶”,这样的搭配才合理。因此,我认为“献”不当训为“贤”,而应该和“庶”是相似的意思,而从各种证据来看,“献”正有这类意思。

《说文·犬部》:“献,宗庙犬名羹献,犬肥者以献之。”从它的本义,看不出来“献”和“众”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抛开字形,找它的同音字,就好办了。《说文·木部》:“,伐木余也。”《集韵·薛韵》:“蘖,木余也,或作。”或作“枿”。《尔雅·释诂》:“枿,余也。”包括“献”的其他同音词,比如“孽”,《说文》训为“庶子也”,也是如此。“孽”的这个训释很重要,因为“庶”就用众多的意思。此外,上面说,“”是树木砍伐后剩下的枝条,也就是余下的部分,这个字在古书上还可以写成“烈”“肄”,包括我们以为认为指“光辉”义的“烈”,可能都是“余”的意思。《史记·司马相如传》:“愿闻大国之风烈,和先生之余论也。”以“烈”和“余”对,可证。贾谊《过秦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汉语大字典引此句,列在“功绩”“功业”的义项下,恐怕也是不对的,“余”“烈”合用,应该是一个意思。

因此,我认为“献”的意思等同于“余”。“余”有两个含义:1、多余。2、众多。“多余”的意思,和“众多”的意思可以相通。比如《说文》“孽,庶子也。”段玉裁注:“凡木萌旁出皆曰蘖,人的支子曰孽,其义略同。”“庶孽”常常在一起连用,《公羊传·襄公二十七年》:“执鈇锧,从君东西南北,则是臣仆庶孽之事也。”何休注:“庶孽,众贱子,犹树之有孽生。”《史记·商君列传》:“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都是例子。大概树木砍伐后,所剩下的枝条反而会在旁边密集生长,所以“庶”“孽”都既有“多余”的意思,又有“众多”的意思。《诗经·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王引之《经义述闻》分析了“栵”的意思,认为“栵”就是“”,“栵”和“灌”对文,“灌”指灌木,《尔雅》:“木簇生为灌”,“栵”指斩而复萌的丛生小木,同义对文。

因此,“献”应该也有这两个意思,字书里记载从木从献的字有“多余”这个意思,却没有记载“众多”这个意思,估计是遗失了,其实如果把“献”的这两个意思代入到本文开始列举的四个辞例中,都可以文从字顺。

1.《尚书·大诰》:“民献有十夫,予翼。”应该指有十个民众。

2.《尚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应该指万邦黎庶

3.《尚书·洛诰》:“孺子来相宅,其大惇典殷献民。”孔传:“少子行典常于殷贤人。”孔颖达疏:“周受于殷,故继之,于殷人又贤性,故称贤人。”应该指殷的遗民

4.《逸周书·作洛》:“俘殷献民,迁于九毕,俾康帅宇于殷。”孔鼌注:“献民,士大夫也。”应该指殷的遗民

前两个例子,只有把“献”解释为“众”才讲得通,尤其“万邦黎献”的“黎献”,显然就是说“黎民”“黎庶”,若指贤人,哪有那么多;后面两个例子,只有把“献”解释为“遗”才更精确,因为俘获的前朝百姓,不可能都是贤人或者士大夫。《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晋国不恤周宗之阙,而夏肄是屏,其弃诸姬,亦可知也已。诸姬是弃,其谁归之?是谓离德。”讲的是春秋时期晋平公之母为杞国女子,晋国(周成王弟弟叔虞的封国)因此帮助杞国(夏禹后代东楼公的封国)修筑城墙。郑国因此批评晋国。其中就把杞人称为“夏肄”,相当于说“夏献”或者“夏孽”,也可以支持我的说法。

“献”也可以换成“庶”,《尚书·召诰》:“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孔传:“其已命殷众,众殷之民大作。”其实“殷庶”就相当于说“殷献”,或者说“殷孽”。孔传解释为“殷众”,很通顺;但理解为殷“遗孽”,也是可以的。

《尚书》里还有“献臣”,见《酒诰》:“汝劼毖殷献臣。”孔传训为“善臣”,也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指“遗孽之臣”。

古书上有“文献”一词,大概也是指“残留文书”,《论语·八佾》:“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大概就是说,因为遗留下来的文本不够,所以他没法搞清楚。因为杞国和宋国分别是夏朝和商朝的余孽之国,留下的文本简册肯定也是残余的,所以说“文献”不足。以往一般分训,说是“文章”和“贤人”,似乎都是不可靠的。

不过,古代字书多把“献”训为“贤”,估计也有原因。当殷遗民中普遍文化水平高,超过周朝人的平均数,所以在殷人看来,就是“贤人”了。相当于旧社会的技工人员,被解放军俘获了,因为当时确实缺乏人才,还可以利用,只是不许乱说乱动。在金文中,有这么一条:

肆余以疑(原文左食右疑)士献民,称调先王宗室。

如果那个字从“疑”声可信的话,应该读为“肄”,和“献”是同源词,“肄士”“献民”对文,意思是比较妥帖的。张政烺认为,即使到了周厉王时代,周朝依旧要念念不忘向殷商遗民学习,可见其文化修养。

 (后记:这段时间写了两篇长论文,昨天修改其中一篇时,突然发现“献民”这个问题好像字典、词典都是错的,于是信手写了一则札记。后来我以前带过的研究生高中正君搜到,民国时的杨筠如在他的《尚书覈诂》中已经基本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字典词典都没采纳。高君继而又搜到台湾大学已故教授周凤五前几年也写过长文,意思和杨筠如类似。其实有杨筠如的那条札记,周文已经不必写了。现代学术考核制度,有利有弊。利在引证规范,可让人按图索骥,免检索之劳。弊在鼓励拼命灌水,有灾梨祸枣之忧。另我谈这个问题,和他们角度也略有不同,更注重以词源学的角度看问题,因此词义的辨析上,也许会更清晰一点。下面是杨筠如书中的那页。其实杨书十多年前我是通读过的,但完全忘了他这个说法。这说明在你的功力不够时,你读书时往往会略过精彩部分。)

[1]《漢語大字典》6592頁。

[2]古書上“黎獻”常寫成“黎儀”。王念孫說:漢《斥彰長田君碑》:“安惠黎儀,伐討姦輕。”《泰山都尉孔宙碑》曰:“乃綏二 ,黎儀以康。”《堂邑令費鳳碑》曰:‘黎儀瘁 ,泣涕連漉。’‘黎儀’卽《皋陶謨》之‘萬邦黎獻’。漢碑多用經文,此三碑皆言‘黎儀’,則《皋陶謨》之‘黎獻’,漢世必有作‘黎儀’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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