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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岁:饽饽的味道

 人和月 2019-07-13

饽饽拼盘端上来很是诱人,可谓颜值担当。

饽饽这个词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京味小说和北平掌故、美食书里了,但我似乎还没有正经八百的尝过一次饽饽的味道。

饽饽到底是什么呢?

说白了,就是老北京的一些点心。那么老北京的点心多来自于哪里呢?无非就是一个指向,那就是皇宫的御膳房。

这次来京与友人梅子酒一起聚餐时,她一再向我们推荐了一家饽饽铺,说一定要去尝尝,有点下午茶的感觉。

先说说我对饽饽的印象吧。最早在唐鲁孙、周绍良、梁实秋、王世襄等人的美食书里读到过,反正就是始于满族的奶制品,后来渐渐成为皇家的点心。说清朝倒台后,还有御厨出来单干卖饽饽,民国时曾兴盛过一段时日,而且生意还相当不错的。但饽饽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有哪些品种,还是一头雾水。

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了汪曾祺的小说《八千岁》,这个小说的讲述一个的吝啬的商人八千岁被敲竹杠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段乱世时期的人情社会的反照,在物质精神双贫乏的时期,以吃喝之道来反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里面提到了,里面就提到了八舅太爷敲了八千岁的竹杠后,要大办酒席,其中筵席上就有饽饽:

汪曾祺画作。

八舅太爷要办满汉全席的消息传遍全城,大家都很感兴趣,因为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八千岁证实这消息可靠,因为办席的就是他的紧邻赵厨房。赵厨房到他的米店买糯米,他知道这是做火腿烧麦馅子用的;还买香粳米,这他就不解了。问赵厨房:“这满汉全席还上稀粥?”赵厨房说:“满汉全席实际上满点汉菜,除了烧烤,有好几道满洲饽饽,还要上几道粥,旗人讲究喝粥、莲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爷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没事过来瞧瞧。”

汪曾祺在小说里写赵厨师不叫厨师,却称赵厨房。这一点使我想到了御膳房,我就怀疑,这个人可能是在御膳房呆过,或是御厨的后代。清代衰亡后,一些精明人士与退居宫外的御厨合作开启了饽饽铺,一些昔日的王公贵族或是皇族后裔还是有这样的需求。于是带动了社会化的消费,饽饽铺的生意日渐红火。北京现在有名的饽饽铺富华斋大厅里就悬挂着清末宫廷御厨陈光寿的老照片,似乎以证实其口味传统和制法正统。

满汉全席这个词相信我们很多人都听说过,但却没有机会吃过,按照唐鲁孙的说法,其实皇家很少有制作这种大席面的机会,至于影视剧和文学里的说法则多属于盲目夸张。但满族出身的皇帝爱吃饽饽却倒是事实,汪曾祺在小说里说满点汉菜也是事实,满族人是马上部落,早期还是游牧民族,除了烧烤和乱炖外,要说有什么具体精细的菜肴肯定不符合逻辑。但在歇脚之余,利用马奶、牛奶、干果、豆类等做一点可口的点心调剂胃口,我相信是可以实现的。因此,满族做点心的习惯被带进宫廷后,肯定会更加讲究和精细化。甚至具有一定的仪式感,须知,清朝皇帝祭天时摆供都有一种叫做饽饽桌子的家具,具体尺寸都有一定的规范。

猜猜这种饽饽叫什么名字?

再来看看汪曾祺怎么写的赵厨房

人称赵厨房,连开厨房的也被人叫做赵厨房,——不叫赵厨子却叫赵厨房,有点不合文法。赵厨房的手艺很好,能做满汉全席。这满汉全席前清时也只有接官送官时才用,入了民国,再也没有人来订,赵厨房祖传的一套五福拱寿油红彩的满堂红的细瓷器皿,已经锁在箱子里好多年了。

赵厨房不只是在称呼上与别的厨子不一样,就连家里的藏的宝贝也一般呢,以我之见,那就是皇宫御膳房御用的官窑器皿。须知,饽饽都属于细点,当然不可能用粗陋的器皿盛放,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甜的咸的,甚至常温或是冰的(清代有冰窖),都可能会分开来摆放。

读汪曾祺的作品,饽饽在他作品里出现过多次,如《晚饭花》集中《三姐妹出嫁》:

皮匠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他在东街的“乾陞和”茶食店廊檐下摆一副皮匠担子。“乾陞和”的门面很宽大,除了一个柜台,两边竖着的两块碎白石底子堆刻黑漆大字的木牌——一块写着“应时糕点”,一块写着“满汉饽饽”。这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放一副皮匠担子一点不碍事。麻皮匠每天一早,“乾陞和”才开了门,就拿起一把长柄的笤帚把店堂打扫干净,然后就在“满汉饽饽”下面支起担子,开始绱鞋。

汪曾祺画作。

看了这段细节,我有个疑问,这个地方是高邮吗?还是说是旧京?其实不管哪里,小说本身就是一种虚构作品。从中可见,汪曾祺是把一般糕点与满汉饽饽严格区分开的。此时,那块满汉饽饽的招牌在民国时空里飘荡着来去,似乎隐隐隐喻着什么,更是时不时提醒人们,现在,即小说里的时间点是什么时代。

按照友人的指点,我们一行三人在入伏那天顺利抵达护国寺街的富华斋。香港著名美食家蔡澜曾慕名前来尝鲜过。店铺不大,与星巴克为邻。来往多外地游客。招牌讲究且显眼,进门即见一派皇家用色的布置,显眼的墙壁上就挂着御厨陈光寿的大照片(我怀疑当年招御厨也是要面试的,此人气质不凡)。店内不大,对门就是大柜台,台上摆放着被玻璃罩起来的各式点心,看上去像是真的,有的酥皮上还盖着红印,都很诱人。

八仙桌、罗汉榻、明清座椅、宫廷的金黄帷帐、中堂字画、名人赵珩的书法题词等等。店内播放着老相声的片段,一听就是老唱片的那种,丝丝拉拉的杂音倒是丰富了年代感。开放式的厨房一览无遗,可以边等待变看后厨制作点心。

富华斋牌匾。

护国寺街小吃很多。

店内布置很有特点。

服务不错,上来先倒柠檬水,沁凉解渴。接着是手卷毛巾,可以擦拭手脸,可能有些点心可以直接抓着吃。然后又端上来一碟刀叉勺子,彩绘玫瑰花瓷把的,一看就是西式下午茶的那种餐具。

看菜单后直接到柜台点单,凭着感觉点了几种点心和饮品。如意芸豆卷、玫瑰栗蓉酥、自来红、宫廷牛舌饼、杏仁豆腐、奶酪果子冰等,说试试看,哪一种好吃就打包回去馈赠亲朋。因为事先朋友提醒,说一种名称拗口的孙尼额芬白糕不要点,不好吃。其实口味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我们常常太依赖过去的经验,就像是我们出去吃饭完全依赖上了大众点评。我想在汪曾祺先生四处觅食的年代,完全是靠着一路吃出来了,正如同他老先生说过,我们的口味要杂一点,酸甜苦辣咸都要尝一尝。

服务员端上来糕点之后,还特地提醒我们,先吃那个后吃那个,大概是因为怕甜淡冲击了。其实也没有必要提醒,现在人吃东西哪还有什么章法,完全是凭感觉。真要是说有先后次序,那就应该一道道上来,就跟法餐似的。或者就跟陆文夫说的,上菜是一道道上的,而不是一呼拢上来。

友人先吃了奶酪果子冰,说不好吃,有点怪酸味。我想大概就是奶酪的味道,反正连榴莲都喜欢吃的我,挺喜欢这种怪酸味,你说它有点像是坏菜的味道也可以,但上面毕竟还有点果香和鲜薄荷味。我不嫌弃。

奶酪果子冰。

店内布置很有皇家气息。

中式瓷碟里的刀叉勺多是西式用具。

所有的点心都用珐琅彩镶金边的精制碗碟盛着,有的点心看上去简直像是工艺品。如如意芸豆卷,像玉如意一样的细腻造型,内里有两种馅料,一边是桂花炒芝麻末,一边是山楂肉,吃起来酸甜夹杂,口味丰富,外面的白豆沙糕也很好吃,入口即化。

吃到这一味糕点,我就想到了汪曾祺在《食豆饮水斋闲笔》中写的内容:

北京小饭铺里过去有芸豆粥卖,是白芸豆。芸豆粥粥汁甚黏,好像勾了荧。 

芸豆卷和豌豆黄一样,也是“宫廷小吃”。白芸豆煮成沙,入糖,制为小卷。过去北海漪澜堂茶馆里有卖,现在不知还有没有。 

如今,北海的漪澜堂茶馆恐怕早不在了,而芸豆卷还能吃到还属幸事吧,只是口味与旧味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我看到在店里有人把芸豆卷配着豌豆黄一起吃,想必是很好的比较。

汪曾祺对豌豆黄也有过描述:

北京以豌豆制成的食品,最有名的是“豌豆黄”。这东西其实制法很简单,豌豆熬烂,去皮,澄出细沙,加少量白糖,摊开压扁,切成5寸x3寸的长方块,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块,分而不离,以牙签扎取而食。据说这是“宫廷小吃”,过去是小饭铺里都卖的,很便宜,现在只仿膳这样的大餐馆里有了,而且卖得很贵。 

如意芸豆卷。

店内陆面都是仿古的式样。

杏仁豆腐。

豌豆黄滋味如何我想沙甜是可能的,而我一看到宫廷小吃却不免想到了一个小品《如此包装》,里面普通的萝卜就成了宫廷白萝卜,至于滋味如何不管,至少档次和价格就上去了。所以在民间小吃和宫廷小吃之间,我常常会偏心于前者,因为它至少是货真价实的,而不用担心故弄玄虚。

接着我们吃了玫瑰栗蓉酥,非常的酥,可以一层层的剥落下来,薄如蝉翼,我们正好看到后厨在精心制作这种酥饼,颇为用心,玫瑰的淡香味证明着它的确是真正的花瓣末制成的。

自来红则有点像是五仁月饼,干果仁、青红丝、冰糖等都有,友人笑谈这是提前过中秋节啊。不过话说再过月余月饼就会上市了。小时候常盼着过中秋节,就想着吃一点口味丰富的月饼。而对于皇家来说,吃月饼则是天天都存在的普通事。

宫廷牛舌饼是咸的!是的,不是所有的点心都是甜的,这味酥饼的咸度正好,不会像北方的菜肴那么重口味,但也不至于像南方的那种甜头。

吃点杏仁豆腐吧,白色豆腐家牛奶磨成的凝结体上撒着蘸酱的桂花,还有山楂粒、杏仁瓣,拿小勺慢慢舀一勺含在嘴里,像豆腐脑,但比豆腐脑更细腻,各种口味交织在一起像是孩童时期吃到的果冻,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情绪冒了出来。

想到了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开头: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令他想起命运受阻的爱情。

可能是我们还没有吃下午茶的习惯所致,在点的有限的点心中,我们竟还有剩余。友人说甜,还是感觉稍微有点腻。并笑称北方人这么喜欢甜,一定是因为平时吃得太咸了。我想象的却是,在早期时糖果还是奢侈品,能吃到比较甜的点心当然就是开心的事了。

后厨操作间可以边吃边看。

赵珩先生的题词。

用粉彩瓷桶冰镇杨梅汁,很像是西式的冰镇红酒。

当我们准备带点什么回去时,友人选了如意芸豆卷,但是店家提醒我们,说这种点心一定要在一小时之内吃掉,平时则要冷藏。最后我们只能空手而归。

谈不上好吃,但也谈不上不好吃。

看周绍良先生《谈饽饽》一文,最后也没把饽饽是什么说出来。只是说语出满族人,且是旧时旗礼,说《红楼梦》里就出现过这个词,还说满族人婚丧大事都有桌张旧制,桌张就是饽饽。而早期的糕点铺统称为饽饽铺,奶酪、杏仁茶、茶汤等都算是饽饽

唐鲁孙的说法则是,北京饽饽从元大都时就有了,那时候上方祭天祭神都用牛油做的饽饽。后来延至明清有所调整。到了满人执政时则又添加了萨其马、勒特条、脆麻花等。还说用五年以上的陈猪油制作的饽饽,如萨其马可以存放两月(夏天)至半年(冬季)不变质。为此唐鲁孙到了台湾还做过实验呢。

会做饭菜的王世襄有段时间对饽饽的质量意见很大:

北京的中式糕点,六十年代以来真是每况愈下。开始是干而不酥,后来发展到硬不可当,而且东西南北城所售几乎都一样,似一手所制。因此社会上流传着一个笑话:汽车把桃酥轧进了沥青马路,用棍子去撬,没有撬动,棍子却折了。这未免有些夸张,不过点心确实够硬的,吃起来不留神,很可能硌疼了上膛。

富华斋的饽饽出样品。

富华斋店内的御厨老照片。

当然,后来饽饽铺在改革开放后是大有改观了,为此王世襄还曾赋诗表扬过呢:卅载提防,糕硬常愁伤我颚!四斋荟萃,饼酥又喜快吾颐。

周作人对于北京饽饽也有过意见,他在《北京的茶食》里说:

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的情形不堪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后来针对人们拿饽饽就饮茶的现象,周作人也有个人意见发表:

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儿,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周作人《喝茶》

“阿阿兜”是什么意思呢?这里即指的是外国人的下午茶配的点心,无非是一些奶油制品,蛋糕、奶酪,这与一些含有牛奶和脂肪的饽饽相差无几。因此我猜测,宫廷饽饽之所以后来演变成为精致的点心,或许就是因为皇家也有爱好下午茶习惯的人。

再回到汪曾祺的小说《八千岁》,我汪老笔下的“八千岁”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看戏,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爱好,但还是喜欢一样,就是喝茶,而且是“吃晚茶”,而且有麻团、油墩子、干拌面等佐茶,只是八千岁不要这些,只要两个含有一点油脂的草炉烧饼,喝的茶也是拿茶叶梗子泡的酽茶……只是就这一点,就可以使我把小说里的做饽饽一节与他相联系起来,八千岁内心里是向往着吃饽饽的,可是他的吝啬本性又使他望而却步,但我相信在八舅太爷的宴席上,八千岁恐怕会狠狠吃上几个精细的饽饽。再从小说的精彩结尾看,到了再一次喝晚茶的时候,

  “是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

  ‘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我相信一改旧貌的八千岁已经开始喜欢上饽饽就饮茶了,要精细的饽饽,要上好的茶叶,要上等的服务,要宫廷糕点玫瑰饼、要果子干、要马奶子糖沾、要苏子茶食、要葡萄酥饼、要枣泥饼、要西瓜酪、要驴打滚、要萨其马、要孙尼额芬白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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