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有茶这个东西,大约是在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父亲用一个带着长长铁丝柄的洋铁皮罐在火上烤,便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熬罐罐茶,他等水煮沸腾了,便打开一个铁皮罐,里面是一个塑料袋子,用一个小夹子夹着,他打开了,用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撮好象是树叶的东西,放在沸水里煮,熬了一会儿,他泌出来倒在玻璃杯里,黑糊糊的象酱油,他喝得有滋有味,临末,留一小口让我喝,我喝了一点,苦得直吐口水,他笑着说没出息。又苦又涩这是我对茶的第一感觉,第一印象! 那时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这种又涩又苦的东西,而且为了喝一口,费那么大的事、淘那么大的神。他熬茶的洋铁皮罐,原先大概是灰白色的,现在里外一片乌黑,外面是长期烟熏火潦的结果,内壁则沉积了厚厚一层茶垢。父亲起先喝罐罐茶,是放在母亲做饭的炉灶里熬,影响做饭,惹得母亲和他吵,再说茶熬好后,上面总浮一层柴草灰。后来二哥买回了一个蜂窝煤炉子,成为父亲熬茶的专用炉,但每次生火很费事,后来父亲便换成了煤油炉子,再后来是酒精炉子,就是为了喝一口又黑又苦的罐罐茶。可见一个人对什么事着迷了,上瘾了,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的。其实一罐茶倒在杯子里,只是满满的一杯或两个半杯,而熬出来则需要十几分钟。 那时侯,每当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或是大雪纷飞的严冬,父亲的那些老朋友和一些晚辈,就会三三俩俩聚到我们家,脱了鞋坐满一炕,听父亲说古道今,当然还有一层不好明说就是匀一口茶喝。父亲其实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年轻时,很看了几本章回武侠小说,加之他博闻强记,几十年前看的书,仍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什么《七侠五义》、《薛仁贵征西》、《薛丁山征东》“三国”、“水浒”都记得烂熟。他一边说着故事、一边熬着罐罐茶,说到关键处,他去侍弄茶,有的听客急迫地叫他告诉故事结果,有的急着想喝一口茶,为此,往往几个人还争得脸红脖子粗,这时父亲会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然后一边倒茶一边慢慢道来,说到故事高潮处,他眉飞色舞、满脸放着红光。现在我想,那时候的父亲一定很有成就感。后来那些人经常来,我想,大概是听故事和喝茶都上瘾了。 熬出来的罐罐茶很酽,能刺激大脑使人兴奋,所以有解除困乏,消除疲劳的功效。我想,这大概是父亲嗜茶如命的最大缘由。那时候我们年龄都小,父亲一个人挑着全家的重担,白天作为一个全劳力,除了在生产队干活还要抽空侍弄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晚上经常还要干活,不是剥玉米棒子,就是用草绳夹烤烟或剪辣椒角、碾辣椒面,往往是父亲或哥哥讲故事吸引我们一起干,即使这样,我们干着干着嗑睡得眼皮直打架,这时,父亲会给我们灌一口浓酽酽的茶,笑着说,我来把你的瞌睡虫赶跑,果然一会儿就不打瞌睡了。父亲那时,除了身体的劳累,还要精打细算来安排一家人的生活花费,艰难地维持生计,这样身心的疲累,又买不起酒来消愁,大概只能“何以解忧,惟有酽茶”了。想象父亲那时的心里一定是很苦的! 时间如梭,转眼到1984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陕南工作,这里与我的家乡八百里秦川,中间高耸了一座高山——秦岭,使这里的气候、物产和民俗风情与关中道大为不同。就喝茶而言,关中喝花茶,而这里喝的是青茶和绿茶,记得第一次喝青茶,望着满杯皆绿,轻轻地呷一口,满嘴草腥味,与我以往喝的洋溢着淡淡茉莉花香味的花茶,大不相同,很是不习惯,不由得想起了上大学时常喝的茉莉花茶清香悠远的味道,不习惯的还有汉中的面皮、菜豆腐和豆豉炒腊肉。米面皮太松软,缺乏关中面面皮的筋道柔韧,菜豆腐清汤寡味,炒豆豉味道怪异,一炒满屋皆臭,大概象北方的臭豆腐,嗅起来臭吃起来香。许多不习惯勾起了浓郁的思乡情绪,久久排遣不去。 弹指一挥间,现在已在汉中生活了22年,正好和从小在老家的时间一样长,好多习惯都入乡随俗了,说话间还时不时蹦出几句半生不熟的汉中话,私下几个关中老乡开玩笑说,我们下半辈子嫁给汉中了。当然喝花茶的习惯早已改为喝青茶和绿茶了,有时回老家,偶尔喝起花茶,反而觉得,虽然香浓,但干涩滞舌,缺乏青茶和绿茶的润泽爽口了。 渐渐地也积累滋长了喝茶、品茶和评茶的一些知识。喝茶也如同喝酒,酒有酒文化,茶有茶道,所谓茗饮之道,中国有“茶艺”,韩国有“茶理”,日本有“茶道”。也知道了茶主要产于南国,唐代陆羽的《茶经》上记载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原来汉中是个茶窝窝,植茶、制茶和喝茶始于汉唐,近年更是风起云涌,先后开发了数十种品种,象镇巴的“秦巴雾毫”、“秦巴毛尖”,西乡的“午子仙毫”,勉县的“定军茗眉”,南郑的“汉水银梭”,宁强的“雀舌”茶等等,蔚为大观,名闻遐迩。 中国的茶文化渊源流长,以茶知人论人,明德言志也颇为流行,唐陆羽说“茶宜精行俭德之人”,唐朝著名诗人韦应物的《喜园中茶生》中说: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得与幽人言。”宋朝苏东坡也有“从来佳茗似佳人”的诗句,郑板桥更是把饮茶和人品相提并论,“只和高人入茗杯”。 现在我对茶的栽植生长、采摘、炮制也略知一二,好茶往往产于高海拔,多云雾的高山之巅,茶叶在生长中,吸呐天地之灵气,吞吐大自然的精华,这特定环境中生长的茶,往往形状纤细婀娜,色彩嫩润亮泽,沏泡清澈透明,滋味醇厚浓郁,清喉润胃,心旷神怡;而采茶的时间也很讲究,“茶好是清明”,清明前后采摘的茶,常常是一芽二叶或是一芽三叶,被茗饮界视为上品。而茶的炮制十分讲究火候、时间和技艺手法,否则,时间短了,不是炒得太嫩,喝起来有草腥味,就是时间长了,炒得太老,喝起来略显苦味。 现在,平时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泡满一杯碧绿的绿茶,看着那些茶叶在沸水的激活下,活跃地旋转腾挪的样子,慢慢地舒展他们摇曳婀娜的绿叶,袅袅娜娜,仿佛自己的身心也为之舒展,渐渐地绿叶在杯子里竖立起来,长成一排排微缩的茶树,把一杯清水渲染得碧绿清澈,满眼翠色,赏心悦目。慢慢地呷一口,清香满齿,一点点滑下喉咙,一丝丝一缕缕,滋胃润肺,也滋润着身心,很是惬意怡然! 想来喝茶能细细地品味,任茶水在唇齿间徘徊,也算是茗饮中的一种品位和境界,且能透过清澈,慢慢思考人生,慢慢品味生活的美好!突然想起一幅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中偷闲且喝一壶茶去,其实,喝茶是其次,要的是邀两三个知己,围几品茗的氛围,要的是以茶会友,以茶为媒,天南地北海侃神聊的意趣! 现在每每回家总忘不了带几斤茶叶回去。遗憾的是父亲在我上大二时,由于常年的辛劳,过早地离我们而去了。每次逢年过节,祭奠父亲,我们都会泡一杯浓浓的青茶,放在他的灵位前或洒在他的坟头上,父亲至死都没有喝过一口上好的花茶,更别说青茶或绿茶了,他一生喝的都是几毛钱一斤的大叶茶和茶梗,但他喝得那样着迷,那样有滋有味,谁能说他那样喝,不是喝茶的一种境界呢! 就喝茶这一件日常小事可以看出,人的可塑性,适应环境的能力有多么强,不光是行为习惯,民俗风情,连肠肠胃胃也是可以入乡随俗的,现在自己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南人了,当然禀赋性格除外,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吗!看来这辈子是生为岭北人,死做岭南鬼了,且是一个嗜青茶绿茶如命的茶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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