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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以为，时代是不断向前的巨轮，随着社会的进步，文化会更加包容，对女性的评价总会越来越多元；后来我发现，时代是不断反复的巨轮，无论人类文明如何进步，对女性的评价，永远逃不开纯洁或放荡两个极端。 可是，谁又能说得清纯洁与放荡之间的距离呢？ 1900年，是民国时期极为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是19世纪的最后一年，也是20世纪的开局前年。这一年， 慈禧太后等逃至西安，德法联军洗劫了古观象台。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年，观象台上的紫微星，隐隐地散发了红光。随之，一个小女孩降生在了广东台山县一个家庭里。 这个家庭是当地典型的富商家庭，父亲经商，赚的盆满钵满；母亲饱读诗书，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之风。他们对这个女儿厚望极高，兴冲冲地为她起名——余美颜。 十五六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余美颜果然不负众望，出落地亭亭玉立，美貌至极。 因为美貌，她身边聚集了一群不知名的追求者，不乏一些富家子弟。但是偷偷接受了西方自由教育的她，爱上了一个叫做渤海九少的少年。 为此，她在日记中写道：“吾今生致力于追求爱情之自由”，“情欲的迸发，犹如银壶炸裂，加之于相互的好感，即是爱情”······ 情窦初开的她们，整日厮混在一起。在自由思想的冲击之下，余美颜不顾当时封建的社会环境，保守的舆论环境，和渤海九少穿起了最时髦的泳衣，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自己白胳膊，一同去海边嬉闹玩耍。 当时在海边的，还有一些媒体，但是余美颜并不介意在镜头面前展现自己美好的身体，于是，媒体拍到了她身着泳衣的模样。 结果，泳照一经流传，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的人指责余美颜放荡成性，暴露成狂，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白花花的胳膊、锁骨、膝盖等关键部位，真是恬不知耻。 一时间，无数的指责声犹如波涛，将余美颜包围。思想西化的她倒是无所谓，但是封建思想的父亲却为此羞红了脸。 而父亲不堪忍受舆论的重压，想要强行扭转余美颜的开放思想，为此，赶走了渤海九少，烧掉了时髦泳衣，把余美颜关了禁闭。 思想没扭转过来，反倒让父女二人反目成仇。 被激怒的父亲，为了让这个思想开放的女孩不玷污家族的声誉，想到了成婚的法子，想把她嫁给素未谋面的谭祖香。 余美颜自然是极力反抗，先是以命相逼，后又下跪求饶，但是始终没有打动父亲，父亲还是收下了谭祖香的聘礼。 这是余美颜第一次感受到男权社会的强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终，在余美颜18岁那年，她不得以嫁给了谭祖香。 结婚的那天，她心如死灰，准备当晚就跟丈夫摊牌，绝不以一个传统女子的形象来讨好丈夫。但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摊牌之后，谭祖香并没有对她拳打脚踢，反而刮目相看。 原来，这谭祖香曾经在美国留过学，思想比较开放，不仅能接受女性穿时髦泳衣，还鼓励余美颜拥有独立思想。 余美颜仿佛是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般，非常感激谭祖香。 但是，命运是一只翻云覆雨手，结婚两年后，谭祖香家族没落，身为男性，他不得不扛起振兴家族的重任，踏上了前往美国的道路。 谭祖香的家人，却并不像谭祖香本人一样开放，他们要求余美颜在中国当一个传统女性，为男方家做饭洗衣、打理家事、照顾公婆、联系妯娌……等等，总之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女人，独守空房等谭祖香归来。 她与婆家人观念不同，便争执起来，但并未得到婆家人的理解，反而被人指责鼻子骂： 你不喜欢这个家，就滚出去。 于是在某天深夜之分，不堪其辱的余美颜离家出走。 1918年2月27日，谭家因忍受不了她先进的思想与反抗的意识，与余家解除了婚姻。 父亲认为此女乃家族奇耻大辱，追至广州，将她告进了当时广州的新式监狱“习艺所”改造一年。 所谓“习艺所”，其实就是女子监狱，和豫章书院、杨永信戒治中心相似，只有社会也无法管教的顽劣之徒才会被强制送进习艺所。 在那里，每个人都会丧失尊严，会被当成犯人一样看待。 余美颜万万没有想到，亲生父亲竟然会这样对待自己，她在习艺所度过了痛苦的一年，这一年，她不仅没有被训练成为男权社会的顺从者，反而因为压迫，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心理。 社会或者群体，有爱好病态的原罪。 一个美女的堕落，往往是社会所喜闻乐见的。要不，如你我一般的屌丝，怎么可能与大美女一夜风流呢？ 于是，外形靓丽的余美颜，很快便在两岸三地火了起来，媒体竞相报道她的行踪，新闻上到处都是她的身影。 彼时的她，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暂时放下了对婚姻的期待，踏入了交际场之中，成为了一朵高级的交际花。 她整日整日地出入舞厅、赌场、酒会等场合，但凡是邀请她去的宴会，她通通来者不拒。 她不仅喜欢出席宴会，还一定要做整个宴会上风头最盛的那个人，因此每每在宴会上，她一定会穿着最艳丽的服装，头上戴着大朵鲜花。因这个经典的造型，余美颜被人送外号“红花教主”。 “红花教主”余美颜，俨然就是整个上海滩最闪耀的交际花，全上海的男人们都以能够邀请余美颜跳舞为荣。 余美颜很快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她不仅和富商们一起跳舞，还会花钱请各色的男人们陪自己跳舞，还给这些男人们一些小费——要知道在当时的中国，根本没有男色消费这个概念，因此这样前卫的行为，让当时的媒体形容她为奇女子，并屡屡出现在报端，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余美颜原以为这样放浪形骸的生活，就是人生的终点了，没想到有一个姓何的香港富商，手捧鲜花，向她求婚。 承诺她只要远离交际场，就可以每月获得巨额的生活费用。 这样的条件让余美颜心动了，但是一场赤裸裸的钱色交易下的婚姻，注定不会长久。 开始富商对余美颜宠幸至极，多次赠送价值连城的珠宝，但是随着时日增长，富商就厌倦了她的美貌和身体。尤其是有一次富商发现，余美颜光是买东西就花费了2万的时候，对着余美颜大骂道：“我逛一次窑子，也不过是几百元钱，你一次就糟我几万，我娶了你，简直是娶了一个丧门星！” 骂完之后，便嚷着要与余美颜离婚，离就离，于是第二天，富商登报与其离婚。 经历了两次失败婚姻的余美颜，只好重回赌场、舞会，继续周旋在各个男人之间以求生计。 但遗憾的是随着年岁渐长，容貌的优势渐渐消失，余美颜不得不做了妓女。她与各种各样的人发生关系，富的，帅的，她喜欢的，喜欢她的，捧她场的，她都愿意与之共赴云霄。 这时候的余美颜，俨然已经是一个妓女，但又与普通妓女不同：她并非什么客都接，若是看对眼的，不给钱她也接，若是看不对眼的，给多少钱也没用。 余美颜的个性，不止体现在接客上，在言论上，她更是开放、大胆。 面对前来采访的记者，她大谈特谈裸睡之事。如今在我们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裸睡，在当时的时代尚是忌讳，但她并不在意：不仅告诉媒体自己有裸睡的习惯，还把自己在各个酒店裸睡的经历、感受都事无巨细地告知对方。 “裸睡”事件一经传开，余美颜的知名度再次上升，而一则关于性的言论，更是平地一声雷地炸开了上海滩： “无论古今中外，只有男子可以玩弄女子，女子不能玩弄男子，所以我和数千男子性交，这是我玩弄男子的一种把戏，虽然不能说是开世界的新纪录，但也是爽快十余年，男子原来是很笨的，玩弄不是一件怎样的难事，这就是制度所造成的啊。” （张振编著：5女子自杀的解剖6，南京中山书店，1928年版,第17页，引自侯艳兴，2008，《性别、权力与社会转型》，上海：复旦大学，182页） 因为这则言论，余美颜被媒体形容为“民国第一欲女”。 但是余美颜本人并不认可这个标签，并且发生了名震一时的“闹市掷钱事件”。 一天，有一位富商想要睡余美颜，余美颜要求对方带三千元，但是来的时候那位富商只带了一千五，感觉受到侮辱的余美颜一气之下将一千五悉数从阳台扔往闹市，引发了人群的骚乱。 从这个事件中可以看出，余美颜对于“欲女”的称号是抗拒的，也不认为自己在从事性交易。 她似乎仍然渴望爱情和婚姻，她仍然怀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 幸运的是，在25岁那年，余美颜遇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南海县县长的儿子。 他答应娶余美颜为妻，并帮助她脱离这种生活，但是他的父母得知之后，大为震怒，将儿子关了起来，并气冲冲地找到了余美颜，索要儿子在她身上花费的两万元。 他们骗余美颜说，只要交还这2万块，我们就同意你们的婚姻。于是，余美颜变卖了自己的所有珠宝，又东拼西凑了好久才凑出了这2万元。 2万元，将她的家底彻底掏空，她却没能等来男人的求婚。心灰意冷的余美颜，只好去美国投靠前夫，但是前夫听闻了她在国内的放荡事迹之后，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误解了爱与自由的含义。 原本以为，自己玩弄了数千男人，却没发现，在她以为自己玩弄了男人的同时，男人也以玩弄了她而沾沾自喜。 顿悟的余美颜，打算终止自己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试图遁入佛门。于是在一日清晨，她独自前往香港九龙青山佛寺落发为尼。 但谁知道消息泄露出去，以前的许多男人竟然跑到寺庙里看望她，寺庙主持意识到余美颜乃是“有无限前尘往事”之人，遂将她逐出佛门。 这时候的余美颜，彻底走投无路，娘家回不去，婆家更是回不去，交际场回不去，也没有人可以投靠，更没有金钱可以度日。绝望之下的余美颜，产生了自杀的想法。 但在自杀之前，她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希望将自己的生平拍成一部电影，用来警告世人。 关于将自己的生平拍成电影的初衷，余美颜曾说： “吾放荡十年，负辱深重，此行来沪求以投身银幕，留一纪念，使社会一般青年得识余之真面目，或不至于蹈余覆辙。” 彼时，她的闺蜜杨耐梅也有拍电影的想法。杨耐梅和余美颜因为行事风格放荡不堪，与另外两人一起被当时的媒体称为“四大金刚”，如今“兔死狐悲”，杨耐梅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变卖家产以拍摄电影。 杨耐梅认为：在这个女子备受男子驱使的时代，余美颜竟敢在阳台上一掷千金，乃是自由女神的典范。 于是杨耐梅后来便将以余美颜为原型的电影《奇女子》搬上了荧幕，掀起了国内的一股新浪潮。 但是，就在以余美颜为原型的电影《奇女子》将要登上荧幕的时候，余美颜却等不及了，她说： “目的达后，余将投身大海，洗去此生污秽，来世或可做一纯洁女子，得到真正自由。” 在1928年4月19日夜晚，余美颜乘坐了一艘从香港开往上海的名为某“加拿大”号的邮轮，午夜2时30分，当邮轮经过某一出海口时，余美颜跳海身亡。 她以这样平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放荡不羁的一生。 余美颜死后，留下一本书稿，后来被人整理成为《摩登情书》出版，据说里边讲述了自己辗转于三千个男人身边的故事。 但是数量是否真的有三千这么多，一直都是文学界的一个谜团。 三千很有可能是后来的媒体故意夸大的一种说法，但无论如何，放荡不羁的前半生和跳海身亡的结局，是真实的摆在面前的。 年仅28岁跳海身亡，这个消息，震惊全上海。“一代欲女”竟然“刚烈”至此，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人人皆称之为欲女，荡妇，但只有余美颜自己知道，她的内心还有一方纯洁，未被世俗污染。 倘若仔细地追寻她这一生不幸的源头，你会发现，她才不是天生的放荡。 她的人生，倒是应了遗书里边的一句话： 颜不幸生于此青黄交接时代，误解自由，竟任性妄为。 (冯俐，1996，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1900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慈禧太后等逃至西安，德法联军洗劫了古观象台。 是青黄交接的一年。 1990年前，一个旧的时代结束，1990年后，一个新的时代开始。 在余美颜生活的几十年里，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女性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浪潮： 从1898年光绪帝下令解除女子缠足恶习的“天足运动”到1927年广州国民政府通过的《禁革妇女束胸》的“天乳运动”，中间仅隔的这三十年，正是余美颜生存的这三十年。 这三十年，是封建与开放、旧思想与新思潮、束缚与解放对抗的三十年，社会上各种新旧思想交替，轮流占据上风。 遗憾的是，这三十年里，新思潮没有被全部接受，旧思想也没有被全部清除，这样的环境之下，枪打出头鸟。 从穿上露着胳膊和大腿的泳衣开始，从裸睡开始，从自由恋爱开始，余美颜的悲剧人生就埋下了伏笔。 眼光放到今天的话，自由恋爱，裸睡，泳衣，都有什么放荡之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日常。 因此在我们对这个放荡的女人投之以不屑的眼光之前，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一切悲剧的开始，不过是一场自由恋爱。 她的一生，不过是在不断地反抗男权强加自己的力量，但在反抗的过程中，不幸地误解了爱与自由的含义。 或许，从余美颜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根本没有什么纯洁，也没有什么放荡，根本没有玉女，也没有什么欲女。 所谓“玉女”不过是对男权社会的迎合，所谓欲女，不过是男权社会的颠覆。 纯洁与放荡，不过是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定义，但从来没有人用这个标准去定义男性。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纯洁与放荡的距离，只隔了一个男权社会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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