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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散文||辛贵强:在他人的城里

 江北浪周 2019-07-17

作者

辛贵强,山西陵川人。在《文艺报》《文学报》《散文世界》《天涯》等报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获奖或收入各种文集。著有散文集《背着太阳行走》。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他人的城里

辛贵强

在小城街头走动,经常碰到从老家农村搬迁入城的人,其中有几个和我是同一茬的人。与憋足了劲儿一门心思进城的年轻人大不一样的是,他们是还在认真打理土地的人,不太情愿像一棵老树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城里。可就在他们人生临梢结尾时,却被儿女带进城来。我看到他们因风吹日晒而黑红粗糙的脸上,既有来到县城里生活的新鲜感与兴奋,也有离开故土遮蔽不了的失落、恍惚与惶遽。他们的表情复杂,心理更复杂。我能看出他们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就是城里人了?

1

疙瘩的孩子来找我,说我多会儿有了空,到他家去劝说劝说他爸,不要人来到城里了,还死惦着一把土,到处刨挖,弄得人家管理部门的人几次找上门,追责罚款。当我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很是哭笑不得。

大号富贵的疙瘩,从小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这家伙天生是个啃土的货,上小学那会儿,他一进教室就犯迷糊,没一天上课不打瞌睡。可一到地里帮大人干活,就满身力气,撅着屁股勾着腰,有模有样地刨挖耧锄。因从小就厌学,他小学毕业后便停了学。在乡村,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他先是帮父母料理家务,十五岁起成了生产队的半个劳力。大半辈子的过往中,他活像一只土拨鼠,除吃饭睡觉和天阴下雨外,整天在泥土里拱刨。几天不让他到地里流身臭汗,他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浑身都不得劲。连他儿女都说,他天生骨头贱。

疙瘩老伴死得早,孩子在县城买房后,不忍心他一个人留在村里,软硬兼施地把他带进城来。可一个离了土连一天也活不了的人,进城来当闲人,活活要他的命。现在的农村,因各种机械和先进技术的介入,种、管、收忙不了几天。疙瘩忙完村里的地回来,闲得蛋疼,便城里城外到处踅摸有泥土的空闲地,可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在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的县城,除街道、公园的绿化池外,泥土都被水泥厚厚地遮蔽起来。疙瘩一下明白了,所谓城市,就是用水泥把泥土都捂盖起来,把山野、乡野、田野这些带野字的东西统统挡到城外,怪不得好多邻居连养盆花的土都找不来。疙瘩是个笨人,可笨人有笨人的办法,他竟然在城外山坡的树林里发现了可供他摆弄的泥土。这种土,腐殖质含量很高,黑黝黝呈颗粒状,使劲一握就能握出油来,疙瘩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用编织袋背回来好多。他从卖家电的门市部鼓捣来好些泡沫塑料包装壳,在院子里摆放好,把土填进去,分别栽种了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芫荽、韭菜等。疙瘩的孩子买的是一座二手宅院,院子本来不大,让他这么一折腾,愈逼仄了。孩子劝了几回劝不住,心想由他去吧,别人家养花种草,咱种点蔬菜自己吃,省钱还绿色环保。可没想到疙瘩是老母猪拱住了虚土,没完没了了,隔三岔五就到城外山坡的树林去挖土,背回来送邻居养花,弄得林业部门的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来人证实了就是疙瘩屡屡在林地挖土后,要以破坏森林破坏生态论处。疙瘩的孩子吓得不轻,忙不迭地认错,好歹才使人家批评教育为主,罚了几个钱了事。

经历了这么一场,孩子想他老子该收敛了,谁知疙瘩越变本加厉了。他眊上了靠城边一条非主要街道旁的绿化池,在几棵桧柏之间的草地上整出几片地,又打垄又开畦,分别栽种了白萝卜、茴子白、青菜、大葱。大半辈子在黄土道场的修炼,使他的劳动进入审美境界,把个小菜园弄成了艺术品。可这毕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弄得城管部门的人大为恼火,没费多大劲就摸排到门上来。来人在核准事实、汇报领导后,准备以破坏城市公共设施的罪名向法院起诉。疙瘩的孩子到处求人拜佛,恰好碰到在广场晨练的分管副县长。疙瘩孩子大着胆子和领导说了他爸的事。县长说,嗨,怎么干这样的事?可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农民老头对土地过了头的挚爱,我给城管打个招呼,让他们从轻发落。可你必须给你爸说,以后再不准干这种违背城市管理规则的事了。疙瘩孩子赶忙应诺,一定,一定。果然,城管部门没起诉疙瘩,可开了上千元的行政罚款单,并责令他在限定的时间里恢复绿化池的原貌。疙瘩的孩子既要忙着挣钱,又要为这样一个父亲担惊受怕,当然要和他急。可疙瘩竟然翻着白眼跟孩子耍起赖来:你老子离开土就是一天也活不了,你再吼吼,我立马回村里去刨个坑把我自个儿给埋了,你信不信?

疙瘩孩子诉说到这里,无奈地长叹气。我知道,遇上疙瘩这么个人,光靠磨嘴皮根本说服不了他。我忽然想起,城管部门有一支城市绿化队,专搞县城绿化带的苗圃及移植管护,恰好我在那里人头熟,问疙瘩孩子用不用去说说看。他说那敢情好,有这样的事拴住疙瘩,他就不到处瞎刨挖了。我抽空去绿化队跑了一趟,介绍了疙瘩的情况。绿化队领头的人一拍大腿说,我们正需要这种爱土、懂土、会摆弄土的人,让他来吧。不曾想,疙瘩因祸得福,在城里找到一份可以名正言顺地刨土的工作,还有薪酬可拿。

这下好了,疙瘩用不着回村去刨坑活埋自己了。可进城的其他人,虽然都是摆弄惯了土的土拨鼠,却难得能有疙瘩这样的运气。

2

大妹也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安了家。可她和妹夫在县城只有半个家,另一半家依然在我们那山旮旯的村子里。

大妹两口子进城,也是为了孙女孙子能在县城上学。我的外甥高中一毕业,就跟他二伯到省建一个工程队当了合同工。在县城买房后,外甥为尽早还上借款,哪里有工程随建筑队往哪里跑,一路就杀到了内蒙古,后转东北,半载一年才能回来一趟。外甥媳妇在县城一家超市谋了个事,虽然挣钱不多,却像把整个人都卖出去,每天轮流值班,来去都匆匆。大妹两口子不招呼孙子孙女不行,不回村种地也不行。孙辈是他们的心头肉,是希望中的一切,可村里承包的土地,也是他们的命。对他们两口子来说,每一块地,每一棵苗,每一粒粮食,都有具体而深刻的意义。

大妹的公公是民国时逃荒到我们村的,挨过大饥馑,遭过大罪。他的爹娘,一个死于大灾荒中,一个死于逃荒途中。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拣了条命,可一直摆不脱饥饿与贫困的死缠烂打。直到土改,分了地,还添了两头牛,才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时至高级社成立,土地、耕牛都得入社。大妹的公公死活不愿意,成为村里唯一拒绝入社的死顽固。大势所趋,哪儿容得他想咋样就咋样,土地和牛最终被强制入了社。当村干部带人来牵牛时,大妹的公公死搂着牛脖子不放手,可无论如何犟不过强制执行者的人多势众。大妹的公公一路追赶一路哭号:我的地,我的牛。跑着跑着栽倒在地,直挺挺昏死过去。随后赶来的家人和邻居,又哭又喊又掐人中。人是苏醒了,可从此精神出了问题,动辄疯疯癫癫地哭喊,我的地,我的牛。大妹嫁过去时,她公公的疯癫症轻了好多,可一个人走路或闲待着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嘟嘟囔囔,细细听,依然与土地有关,与牛有关。

大妹的公公去世时,土地承包已经好几年。或许又拥有了土地经营权的缘故,弥留之际,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跟前的儿女后辈,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叮嘱道,土地和牛,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好年景还是赖年景,不管谁执掌朝政,都能过了日子活了人,没了这两样东西,就大睁着两眼等死吧。

大妹搬家时,把父母以上的祖宗位牌都带到城里来。其实,不带位牌祖宗们也会跟来。他们就住在大妹两口子的基因里,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无论白天黑夜,醒着睡着,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更何况,他们入不敷出的家境,还指着这些土地打粮卖粮给顶事呢,哪里敢轻慢土地。于是大妹的家便安在了候鸟翅膀上,一到春风北渡、大地解冻,两口子便飞回村里侍奉那十几亩山地,外甥媳妇就得告假照应孩子。一年中,大妹和妹夫一直呈飞来飞去的状态。

为了应对城里昂贵的菜价,夏秋之时,妹夫总是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他来回跑六七十里的山路,就为送一编织袋自己种的小瓜、豆角、西红柿、黄瓜、土豆等。食用的粮油,也多是自家地里产的。他们仍然像困难时期一样,算计着,抠掐着。在城里生活,成本要高好多,除电费、电视收视费、电话费之外,还增加了水费、集体供气供暖费、卫生管理费等。大妹的孙女孙子分别上初中和小学,费用逐年增加,加上逐年还买房的饥荒,不把掐着抠省着哪儿行?直到现在,大妹和妹夫还使用着按键的老式手机。不是他们使用不了智能手机,而是受制于经济能力不能买。

现在,大妹两口子都已六十好几,大妹患有腿关节骨质增生的病,走路艰难,妹夫则腰椎间盘突出,做虾腰弓脊的活就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做不快慢慢也得做。农忙时节,两个人还得回村里去忙。只是他们心里急,县城里的那半个家,读书需要接送的孙子孙女,拽着他们的心,牵着他们的魂。

3

我是在一所小学门前碰见兴财的,他在等放学后接孙子回去。他也随孩子进城,很有些出人意料。

兴财是个木匠,原来不敢到县城里来。他不敢进城是被小偷吓怕的。那还是土地下户后不久,兴财吃饭家伙的手工大锯已经落伍,凑了几百元到县城来买电锯。他听说附近市里正搞反扒窃整治,小偷都跑到开往各县的班车上扒窃,特意让女人把钱缝进棉袄夹层。上车后,兴财很紧张,手不离藏钱的地方,隔会儿摸摸,隔会儿摸摸。他的表情和动作直接出卖了他,再摸钱时发现,棉袄被划出个大口子,钱早已不在。那时候,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兴财于半道下了车,失魂落魄地返回,心疼得用头撞墙。可电锯还得买,又凑了钱二次进城。接受上次的教训,他上车后咬着牙不去摸藏着的钱,果然一路安然无事。可就要下车时忽听有人喊,车上有小偷,大家都看好自己的钱。兴财一惊,急忙去摸藏着的钱,还好,钱还在。他长吁了口气,从拥挤的车门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又去摸钱时,头嗡的一下炸了。藏钱的地方又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眼看着幻化成小偷讥讽的坏笑。兴财一屁股瘫坐于地,半天起不来。这时他才明白,临下车那个喊话的,车门前那些故意拥挤的,都是小偷们设的局,他很听话地就给他们指点了藏钱的地方。

兴财两次进城被偷后,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外边的大地方了。除非得了要死的病,在不省人事中被孩子抬进城。岂知现在他却食了言,也跟孩子进了城。

兴财今天接孙子显然来早了,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好在来早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好几个都是爷爷辈已经退休的人,在学校外的路边站成一圈,正在争论中印边境对抗到底该不该打,中美会不会在南海开战。看法相左之下,发生了激烈争论,有两个情绪激动,争得面红耳赤。对他们的话题,兴财感到陌生,仰着一张木木的糙脸站在一边看,一头花白的头发与那些带着运动帽或染过发的人泾渭分明。我悄悄走过去,照他肩膀猛拍了一巴掌。他簌地一抖,扭过头来,当看清是我,换上满脸的惊喜,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晃,活像见到久违的亲人。

我早已经知道,随着传统手工业的衰退,兴财不干木匠活了,跟孩子偷挖铁矿石挣了些钱,才在县城买了房。我不知道的是,他来县城后是如何打发时光的。他说做家务活有老伴,他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我揶揄他说,不怕再被小偷偷钱了?兴财一扯嘴角,堆起满脸褶子,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小偷少多了。就是有,咱身上不装钱,他偷个屁?我问他在城里过得惯吗?他说哪个龟孙才过得惯,住在那小区楼上,还是八层,活像装进鸽笼里,一点地气都不接,人很容易得病。还有,他除接送孙子外,无事可干,便到处瞎游逛,哪红火往哪走。看红绿灯卡住或放行的车流,看卖菜摊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看耍猴,看算卦,看人扎堆下象棋;要么就去看建筑,现在的古代的都看,尤其爱看古代的木雕艺术。

他说他去看县标了,越看心里越糊涂。我问糊涂什么?他说听说修县标花了上百万,可这东西论吃不能吃,论看就那样,到底图了个啥?该不会也像老百姓那样,在房后面立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头,镇宅化煞、禁挡不祥吧?我一下笑喷了,说人家那是象形造型,里边藏有深意。他怔了一会儿才问,有啥深意?我对他说了县标表达的意思。他说扔百把万,就为说这几句话?我说不是几句话,县标是城市文化的一种,表达着特有的精神内涵,是一个城市的图腾,对人们的思想起鼓励影响作用。他忽然就恼了,脸红脖子粗地说,尽是瞎扯淡,我看就是劳民伤财,把你说的这些话录成电视、登上报纸、在墙上写成标语,不同样是宣传吗?把这百把万省下来,能救济多少穷苦百姓?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园,修那么多,占的都是土地,浪费的都是钱财。就是让那些吃上饭没事干的人,在里边说说笑笑、乱吼乱叫、又搂又抱?跳舞,跳舞,眼看把一些人家都跳散了,还他娘的搂着抱着跳!他高声大嗓地嚷嚷,惹得接孩子的人都朝这里看。我发现很难与他沟通,就像手里的钥匙与要开的锁根本不配套。

恰好这时放学了,穿同样校服的孩子们像河水一样涌出来,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兴财顾不上听我解释了,瞪大两眼瞅孙子,生怕错过去。忽然又想起我,扭头说,千万别在意啊,火不是冲你发的。我说,知道,快找孙子吧。

他龇牙一笑,又堆起一脸褶子,扭过头去找孙子。现在,孙子是他的一切。

4

我在街上碰到菊花娘和肉蛋娘时,她们正坐在大街的马路牙子上,呆呆地朝对面的楼顶张望。我顺着她俩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座楼顶高高竖着的电信发射塔上,一只喜鹊正俯首翘尾地望着向上飞来的另一只喜鹊,嘎嘎嘎呼唤。那只向上飞的喜鹊嘴里叼着一根树枝,抗着风费力地向上飞升。很明显,这是一对喜鹊夫妇,正在电信发射塔上筑窝。菊花娘和肉蛋娘显然是被它们迷住了。

菊花娘和肉蛋娘的老伴都已经过世,现在住同一小区,这使得她俩走得更近。我来到跟前,问她们在看啥。她们一怔,看清是我后,一捂嘴咕咕咕地笑起来,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都涨红了。好一会儿,菊花娘才止住笑说,我俩在看那两只“野叫”(我家乡的叫法),它们是村里的鸟,咋也到城里来凑红火?来就来吧,放着好好的树不住,却到高楼顶的铁塔上去“撂悬”。我知道,县城的树没有大楼高,有被俯视被窥测之感,喜鹊为有安全感,才到楼顶发射塔筑巢。我称她俩嫂子,便顺嘴开玩笑说,人往高处走,喜鹊当然也想登高枝,住住城里的高楼,做做城里的鸟。菊花娘的脸一下暗淡了,说,用不着拐着弯笑话人,我俩才不愿意来,是儿女们硬把我们拖进城来。

她俩想不通,村里好好的地不种了,却来城里贵巴巴地买粮买菜吃。城里做啥都按钟点,走个路也分左右,得看红绿灯的脸色。还有那上下楼的电梯,一关门就像被吞进老虎嘴里,一启动,心像猛地被人提走,忽悠一下飞了。爬楼梯吧,一个住五楼,一个住七楼,她们的心脏、腰腿都受不了。到街上走走,车道的车一辆接一辆呼呼地跑,让她们顾了前顾不了后。反正她们觉得,在城里窝囊得要死,怎么也没在村里活得舒展自在。

最让她们不习惯的是,城里的人情寡淡得要命。一个楼里住的人,硬是谁也不认识谁,就连门对门的邻居也不来往。到外边走走,满大街的人挤挤抗抗,可都像孩子们冬天堆的雪人,每张脸都冷冰冰的。就连街两旁那一座座高楼,也像端着架子黑着脸,眼皮都不待瞭她们一下。她们不由得来了气,乡下人就这样不入眼吗?就刚才,她俩上小公交车,菊花娘不小心和一个时髦女子撞了一下,被劈头盖脸奚落了一顿:挤啥挤,浑身土得掉渣,汗腥味能熏死人,还好意思和人挤!菊花娘在和对方相撞的一瞬,的确闻见那个穿得光鲜鲜的女人身上有股香喷喷的怪味儿。她俩说,城市和乡村八字不合,一边靠乡村供养着,一边又小看挤兑农村人,城里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听她们一递一句诉说,我没吭声,心想这都是轻的。网上曾经披露,一个农村打工小伙儿与一个城市户口的小伙儿,一起救落水的人遇难身亡。在理赔时,城市户口的小伙儿获得四十多万元赔偿金,而农村打工小伙儿只获赔十九万。打工小伙儿的母亲问,同是一条命,为啥赔偿是两样?理赔部门的人回答说,因为你儿子是农村户口。同命不同价,身份与尊严的不平等,就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白于世。

从她们嘴里,我得知,村里安福家的儿媳妇,跟一个外地人勾搭上,撇下男人和孩子偷偷跑了。这媳妇我以前见过几次,看上去稳稳当当的年轻女子,怎么忽然就跟人跑了?这一下,够安福喝一壶了。菊花娘说,安福要把房子卖了返回村里去,孩子却说,卖啥卖,只要城里有房,媳妇能用鞭子成群往家里赶。肉蛋娘嘟哝道,不来城里,哪儿会有这种事?年轻女人进了城,不花了眼野了心才怪!我顿时明白,肉蛋娘养的也是儿子,她怕儿媳妇也变了心,跟人跑了。

碰见她俩回来后不久,听说菊花娘背着姑娘偷偷跑回老家去了。我想,她回村是为了看守住大半辈子的老屋,陪伴酣睡在山坳坟地里的老伴。肉蛋娘却没和菊花娘一起回去。如果我没猜错,她留下来是为了看守她那个儿媳妇。那是个穿戴打扮很入时的女人,眉眼、心眼都活络,还有过和一个包工头有染的传闻,肉蛋娘自然放心不下。

5

我家乡进城的中老年人中,程老六是个另类。他不是被子女带进城的,而是自己赌着一口气,用奋斗来的财富信心满满杀进城来的。

程老六也是我从小的玩伴和同学。我们读书的年代,正值困难时期,读到初中只剩下我和另三个人,里边没有程老六。他小考落榜后便留在村里,和疙瘩一样,从半个劳力开始了农民生涯。我们也就幸运了这么一点点。作为“文革”中无学可接着上的回乡知青,又和从前的玩伴、同学一起刨土压扁担,一同吃苦流臭汗。既然大家都又处在同一地平线,程老六曾经的尴尬与沮丧,以及同我们出现的微妙隔阂,都烟消云散,儿时的友谊又回来了。严冬里北风呼啸的劳动空隙,我们挤在挡风的石坎下,互相用体温取暖,谁也不嫌弃谁身上有灰土有汗腥味儿。有谁掏出一根从哪弄来的劣质烟,我们头碰头脸贴脸,将几只手围拢成一个挡风的圈,划火柴将烟点着,你抢过去抽一口,我夺过来抽一口,谁也没过足瘾,谁也抽得美滋滋的。可不久后,命运再次把我们分成两类人。我们四个读过初中的人,先后参军、招工、当民办教师走到外边的世界。继续留村里啃土的程老六,经历了多大的心理刺激与失落,是不是还在暗地里哭过,不得而知。可我们明显感觉出,他又和我们生分了,碰面后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及,搭讪时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人与生俱来都有嫉妒心、攀比心,比如我们,从小比谁穿了新衣服,谁的学习成绩好,谁当上了三好学生、班干部。长大后比谁娶的媳妇漂亮能干,比谁家境好。再后来是比谁脱离农村端上了公家饭碗,比谁混出个模样。当我们走出去的人打牢根基后,先后把家属带进县城安了家,能想象到程老六心理的不平衡和对命运不公的愤懑。

程老六是个有性格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服输。也该他走运,时代给他提供了改变命运的契机。农村政策放活以后,程老六把责任田扔给父亲和妻子,跑出去在一个建筑包工队打工,慢慢熬成领民工干活的二工头。翅膀硬起来后,他杀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包工队。再往后,有了点资本的程老六赶过汽车(雇用车辆往河南倒运煤),开过煤窑,私挖过铁矿石,折腾出几百万资产。这在动辄以千万和亿为单位计算财富的富豪面前,算不了什么,可在我们那个巴掌大的山旮旯小村,已然是个土豪。现在的社会,有钱就是老大,就可以任性。由财富撑起腰杆的程老六,在首波农民进城潮中,便求人在县城批了地皮,盖起一处大宅院,举家搬迁而来。至于把原来的破皮卡换成孩子一人一辆小轿车,自然不在话下。现在,他和孩子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网吧。孩子占主经营,他除接送孙子外,也去照看网吧。

我们这些先期出来的人,少不了敲程老六的竹杠,隔三岔五就搓他一顿。程老六也正欲显示他在金钱方面的优势,很痛快地把我们邀到酒楼去,酒菜我们点,由他来埋单。我们这样做,表面是吃大户,实际上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抬高程老六,让他有强于我们的成就感与优越感。

让程老六大跌眼镜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命换来的城里人的身价,却忽然遭遇大跳水。他眼睁睁看着,几乎是全民入城的新一波进城潮到来,县城常住人口的规模快速膨胀,增加了两倍还多。老家村里他原来看不上眼的一些人家,也在城里买小区楼房或租房搬迁来,轻而易举地就和他追平。还让他大为沮丧的是,他仍是农村户口,仍是土头农民一个,要办的好多事情,仍然得回村里开证明。村委换届选举,也须回村去参加投票。他算来算去,自己最多算半个城里人,农民的标签仍然像紧箍咒一样箍在头上,揭皮剔骨也去不了。

一次, 程老六又和我们喝酒时喝高了,哭得一塌糊涂。

责任编辑 曹海英

原载《朔方》2019年第6期

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 漠月

编辑 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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