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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进退不得,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要面对的困境

 看见就看我 2019-07-18

想象一下,经过漫长的跋涉,你终于来到了你的人生目标面前,你费了那么多力气,就是为了要走到里面,现在它就在面前,你却怎么样都找不到走进去的方法,好像以后这辈子就要一直被困在它的眼前,进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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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初叶一位伟大小说家的笔下,这仿佛变成了我们每一个现代人都要面对的处境。

我们都曾经有过非常宏大的目标,以为自己人生的终点能够告诉我们这辈子的意义,以为我们人生有一些非常隐秘的启示,能够让我们了解,我们活了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到了最后发现,我们就只能够停在终点之前,哪里都去不了。

第216夜

城堡:没有活人能走得出去

1.

20世纪全球最著名的作家肖像

终于在我们这四集介绍20世纪初现代主义四大名著的系列里面,要讲到最有名的一部书了。

《城堡》这本书写成于1922年,恰好就是之前介绍的《尤利西斯》、《荒原》出版的那一年,只不过卡夫卡的这本小说,已经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后一部稍微比较接近完成品的作品,而且在他生前没有出版。

卡夫卡是比较短寿的人,40岁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这在当年是绝症,但是他留下来的影响,远远不只在他那40年之间。我该怎么样形容卡夫卡呢?

这么讲吧,之前介绍《尤利西斯》与《荒原》时,没有花太多功夫去谈作者的生平故事,是因为我刻意地想让大家更多去关注那些作品本身,但是卡夫卡不一样。事实上卡夫卡在整个现代文学史的地位与形象,几乎可以和画家梵高相提并论,因为梵高这个人的故事仿佛比他的画作更有名,我们一想到他的画就很难不同时想象起这个人,卡夫卡也是这样。

卡夫卡也许是20世纪全球所有作家之中最有名的肖像——

眼睛非常大,炯炯有神,但是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有点浮动,有点怪异,让你觉得他好像心里面有某种焦虑的火焰在燃烧着;他的两只耳朵更使得他看起来几乎像是《星际迷航》里的那些外星船长,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你再看他的鼻梁,相当挺直,可以说是相当好看的,但这个脸型有点太瘦了。

加总起来给你的感觉就是——这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是有点怪异的。

而他视觉上给我们的这个形象,就跟我们对他的作品印象一样,就算没读过他的作品的人,说不定谈起来都有一点点了解。有一个形容词叫做“卡夫卡式”,用这个词去形容、去修饰的,通常就是很荒诞、很诡异的世界或者某个局面。

卡夫卡其实是一个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出生的犹太人,他的形象在布拉格可以说挂得满街都是,他在捷克人心目中的地位就有点像乔伊斯在爱尔兰人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有趣的是,卡夫卡并不是用捷克文来书写,而是用德文来书写,也就是说他虽然是捷克的国民作家,但是捷克人并不能够用捷克文去亲近他的作品。

因为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所生活的整个捷克地区还在奥匈帝国的控制底下,而奥匈帝国起源于奥地利,所以他们推行的是德语。他们认为这么庞大的帝国土地上,如果有这么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讲不同的语言,那就很容易离心离德,所以为了统一整个帝国,强迫所有人都要学德文。

2.

一个保险公司职员

与他的文学巨星命运

我们一般觉得卡夫卡这个人物是高度敏感的、神经质的,甚至你觉得他的样子暗示着某种疯狂的意味,但根据他生前所认识的朋友对他的描述,卡夫卡本人并非完全如此。

他高高瘦瘦,人缘还相当好,绝对不是那种自闭型的人物,很喜欢跟人开玩笑,尽管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够欣赏他的幽默。

他非常博学多才,常常阅读各种各样崭新的思潮文学刊物,为了满足父亲对他的职业要求,跑去念法律,还拿了一个法学博士,后来则是在一个保险公司里做工伤意外的调查员,确定保险公司该赔付的金额。

可以说他过的是现代社会里很标准的“普通打工仔”的生活,或者说是一个中产职员专业人士的生活。这一点使得他跟我们之前介绍的乔伊斯和艾略特不一样,他们过的是一种百分百的文学人生,而在卡夫卡这里,写作跟文学,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生活,他的主业是保险事务公司里面的法律顾问与律师角色。

尽管如此,他却认为他的整个生命是由写作构成的,他甚至为了写作的缘故,几次搞砸了他的婚姻。

他这个人其实有比较旺盛的性欲生活,但是他好像总是没有办法跟任何女孩子谈成一段很稳固的关系,这并不是因为他太花心,而是因为他总觉得他的人生被写作盘踞,心里面很难容得下别的事情。

第二,这就有趣了,他的朋友都觉得他很健谈、很有人缘,人还不错,但私底下他却是一个特别自卑的人。

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自信心,尽管他是运动健将;他对父亲就更加没有信心,很多人会用很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分析他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他一方面对性欲有很深的欲望,另一方面却总是觉得性是很污秽肮脏的,又不愿去贴近它,这是很诡异的一个状态。

这么一个非常矛盾、非常敏感的人,外表跟内在有相当大落差的人,他的一生之所以被人记住、被人认为是20世纪文学界最有吸引力的形象,那是因为他的某种特殊的作家命运,这个命运使得他跟梵高更加相似了。

他在生前几乎没有太多人知道,因为他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没有在生前出版过,他的名望、地位,全部来自身后,跟我们之前讲的两位现代主义的大英雄不同。

尽管那么热爱写作、热爱文学,他对自己写出来的作品总是不满意,就跟他对自己的身体各方面都很自卑一样,觉得自己还是不行,所以他生前曾经把自己九成的作品,全部一把火烧了,剩下来那些作品没有烧成,但是去世之前他交代好朋友马克斯·布洛德说:我死了之后,麻烦你把我这些作品全部销毁,一部都不要流出去。

有人会认为,好在他的朋友违背了诺言,卡夫卡死了之后,布洛德不只保留了他的所有手稿作品,而且还四处向别人介绍,然后促成了各种语言的翻译。于是世界至此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表面上是保险公司小职员,看起来有点古怪的犹太裔捷克人,原来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划时代文学巨星。

3.

世界如梦魇,荒谬而诡异

他那几部没有被焚烧留下来的作品里面,有三部影响力最大,第一部就是《变形记》,讲述主角格里高尔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的荒诞故事。第二部《审判》,则是主角约瑟夫·K在早上正睡觉的时候,被人叫醒,说他犯了罪要被抓去审判,最后判了死刑,但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么。

第三部就是《城堡》,这本小说的主角名字就更简单,只剩下K了。很多人因此就会觉得这本小说很有自传色彩,因为卡夫卡名字的开头就是K,但事实上我不建议大家用这种过度自传化的角度来理解这本书。

卡夫卡的文笔非常清晰、非常有逻辑,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干枯、中性的文笔,所以他写的东西,人人都看得懂,可问题是,所有人都仍然觉得这本书很难懂。明明每个字、每句话我都懂,那为什么整本书加起来我会看不懂?

理由是,卡夫卡所营造出来的世界,那里面的人说话的方法、思考的方式,好像跟你我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出于什么理由,他们要那么认真地去计较一些在我们看来很莫名其妙的事,这个世界好像跟我们眼前看到的现实世界一样,只不过整个角度偏离了一点,于是你就好像坠入到了一个梦魇里面一样。

小说一开头就说,K过了一座小木桥,来到了一个大雪覆盖的村庄,那时夜色已深,接着出现了这本书里最核心的地标——城堡,只不过因为是在盛雪隆冬的日子,所以城堡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从这时候开始,整个小说的调子就定下来了。

这是一种非常荒谬而诡异的调子。K来到这个村庄,据说是因为受到了城堡的召唤,聘请他来这个地方做土地测量员。谁派他来的?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最后决定要来?我们也不知道;他来了之后到底想达成些什么?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不断地想要这个村庄、这个城堡接纳他的任命。

因为这个村子的人都告诉他,我们没人请过你任这份职,城堡不需要这个工作,我们这也不需要。人人都奇怪这个人是哪来的?是不是有点古怪?K努力不懈地想要证明自己真的是被请来的土地测量员。

于是你就想了,那很简单,他跑去城堡办一下手续不就搞定了吗?问题就在这,整本书写那么长,他一步都没有踏入过城堡,他想方设法要跟城堡里面负责这类事的一个主要官员克拉姆(或译克雷姆)见面,却怎么样都没办法见上,他跟克拉姆底下据说是他的使者、代办、秘书的人都尽量拉关系,但仍然无法接触到官员本人,无法得到城堡对他职位的正式认定,所以从头到尾,K就困在这样一个村庄里面进退不得。

你还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去呢?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仿佛来到这个地方,过了那道小木桥之后,他就已经别无退路。

4.

城堡下的当代官僚体制

整个城堡仿佛是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机构,有很多人在办事,K一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首先由于受到城堡的统治,这个村庄里所有的人,对于来自城堡的一切都是非常诚惶诚恐,仿佛城堡来的所有人物都具有无上的权威。

但这毕竟只是个小村子,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一个城堡这么庞大的官僚机构来管辖吗?

比如说村长的办公室,有大量的档案柜,柜里的档案装到全部满洒出来的程度。一个小小的村庄,需要有那么多的公文和档案吗?

再比如,每天城堡上都有一些办事的人要下来村庄,络绎不绝,每天也都有无数的工作人员要从这个山脚下的村庄回到城堡上去,他们到底在忙什么,你不知道。

而城堡里面一些很主要的官员,比如城堡办事处的主任或者处长克拉姆,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物。K就来了村庄这么久,从来没有机会见到他,每次打交道的都是他底下的人,而他底下有信差,有秘书,有代理,甚至也有一些人是他秘书的秘书……

在村庄里面要干成任何事情,都要经过无数的手续,需要无数的文件,走无数的程序。有人就想考取到城堡里面当办事人员,很年轻就开始考试,中间要走流程,走到他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才发现自己最后没有考成这个城堡要聘用的公务员。

所以这是一个永远在忙碌却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的荒诞世界。

很多人认为,从这里就能看到卡夫卡小说的一个核心特色:一个对于当代世界、对于社会结构的总体描述。

当代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就是一层又一层的科层体制。放在官场上,是一个典型的官僚机构,放在企业里,则是有无穷的人在忙活,但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一个巨型企业。今天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年份的人去读这本小说,肯定会有自己不同的解读。

你一定听说过,我们中国人人均一生要有70张证件,才能够办成各种各样的事,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证件吗?我们还听说过,有的人要办护照出国,需要证明他的母亲跟他的关系,即使把母亲带去了都还不行,因为他必须有一个书面文件来证明,他的母亲真的是他的母亲。

但是我想建议,我们不要以为卡夫卡的小说,特别是《城堡》,只不过是讲官僚社会,如果这么解读,其实是把这整本书过分窄化了。

书里面大部分很荒谬的情节,的确好像都跟这种无休无止的官僚程序相关,但是里面还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的东西,这就是卡夫卡式的幽默。

5.

古怪的卡夫卡式幽默

据说卡夫卡在朗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会自己大笑出来,可是我们总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很严肃、很荒诞,对着这个小说要诚惶诚恐,于是不好意思笑。

比如K来到这个村庄没多久,居然就来了两个城堡指派给他的助手。他没说过要有助手,他的职位都还没获得确认,他的工作都还没展开,怎么会有助手呢?而且两个助手很奇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连动作都一样,总是在干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其实不只这两个助手长得很像,甚至其他人样貌也都很相似,乃至于K常常容易搞混了。

小说里面一个隐而不显的核心人物,就是他一直想要见到的克拉姆,这个人其实常常来村庄的一个小酒馆喝酒,也会找找情妇,这个村庄的女子也都以能够“服务”城堡的工作人员为骄傲。

那么应该很多人见过克拉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一样。有人说他是个胖子,有人说他是个瘦子,有人说他长得很粗俗,有人说他很斯文高雅,没有一个人对他的描述是一致的,甚至一个见过他的人,第二回再碰见他会认不出来,仿佛这个克拉姆的样子不断在变化。

然后我们再看,小说描述的这个村庄所在的背景,仿佛是在北极圈里——天总是昏昏暗暗的;往城堡上面看,能够看到这个城堡,但是觉得它毫无生气,总是被大雾笼罩着一样;K早上出门,没两三个小时,居然夜晚就已经降临了——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气候条件。

K在村庄的雪地上走,因为雪太厚,所以每次拔出脚来走路都特别艰难,仿佛就暗示着,他在这个村庄里面遭受的一切都是寸步难行。但是K不弃不舍,就是想要证明他是这里正经请过来的土地测量员。

为此他想办法认识了克拉姆的一个情妇,为了跟她发展关系甚至跟她结婚了,可是后来这个女子抛弃了他。他又跑去接触巴纳巴斯一家人,因为据说这家三姐弟里面,其中一个妹妹当年也做过克拉姆的情人,或者跟克拉姆身边的人有过性关系,他觉得这是一个渠道,没想到,他搞错了。

正是因为这家人有一个小妹妹很粗俗无礼地拒绝过一个城堡来的人提出的性要求,从此之后这家人在这个村庄里就惹上了厄运,成了特别不受待见、被整个社会排斥的边缘人。

这家人为了要摆脱这种厄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巴纳巴斯跑去帮城堡当狗腿子、当信差,当了那么久,居然也没见过克拉姆,而且跑到最后,他到底在给谁传信也没搞清楚。三姐弟里面另外一个人,则想办法要跑去满足城堡各种来人的性要求,好弥补当年自己家人犯下的过错。可是再读下去你就会觉得奇怪了——城堡从来没有说要惩罚他们。

其实整件事都只不过是他们自己觉得很糟糕了,觉得自己有一个家人拒绝了城堡来人的性要求,就要完蛋了,身边的邻居、同村的人也都觉得他们完蛋了,他们不行了,要排斥他们,于是他们就跌入到一个很悲惨的境地之中。

他们想要求城堡原谅他们,但是恐怕就连城堡都没搞清楚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由此可见,整个城堡对这个村庄所造成的心理影响已经大到了怎样一种地步,村里的人每次提到城堡里面一些重要人物,哪怕自己私下聊天,都不敢提官员名字。

在这样的境况底下,K不断想办法要跟上面打交道,遇到了各种各样疯疯癫癫的怪事,而每一次有怪事发生,卡夫卡描写的语言都是透过一种正常的逻辑去推演出来的,我们感觉得到那些人物是很认真地、尽量试图用理性去思考,只不过这个理性似乎总是走偏了。

卡夫卡的文笔,是很中性的、带着冷酷的,偶尔有点怪怪的、背离常规的幽默感——这就是一种很典型的卡夫卡式语言。

6.

我们就像K

永远在寻找答案

如果我们懂德文的话,说不定更能够感觉到那种“一个犹太人住在捷克用德文”的特色。有人说这是一种“少数文学”

卡夫卡生活在捷克,身边全部人讲的、写的也都是捷克文,所以他们犹太人用的书面语德语,纯粹就是书面语,跟日常的口头语言、跟他所在的社会文化之间断了一层活水源头之间的关系。又由于他们不是真的在德文世界里面,所以跟真正的德语文学好像又断了奶一样,孤零零地被丢在外面。

有人就会说,其实像今天马来西亚的华文作家一样,也是一种少数文学,因为他们虽然用华文写作,是我们中文文学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在大陆的读者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去读马来西亚华文作家的小说,而在马来西亚本地,大部分的马来人又都看不懂——我们大概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当年卡夫卡用德文的处境。

卡夫卡的德文既脱离了捷克日常生活的语言,又脱离了德国及奥地利那种日耳曼文学世界的语言,那么他的文学特色是什么呢?

第一,比起我们之前介绍的像艾略特、乔伊斯那种语言大师,卡夫卡会让人觉得他的语言词汇很贫乏。第二,他的文字书写好像特别干燥,没有很强的生命力。第三,则是他的这种语言所呈现出的一种诡异的状态,这个状态,卡夫卡自己曾经在书信里面说过——他不能不写

身为一个捷克的少数族裔,他感到格格不入,只有透过文学才能抒发,但是他又要用德文而非捷克文来写,因为他从小到大没有学过别的正式书面语。可他本来又不该用德文去写,因为德文对他来讲也是一种非天然的语言。所以最后这是什么样的状态?就是一种他不能不写,但是又不能写的状态。

由此可以大概看出卡夫卡对于自己作品的态度。他总是觉得它们有问题,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笔下的这个世界,一样也是一个有哪里不对劲的世界。

刚才我们说的《城堡》这个世界,是一个让人觉得似乎管理很恰当,其实非常无聊琐碎、科层社会化的世界,卡夫卡是要批判现代生活的科层化吗?不是。

当年曾经有人认为他要表达的是:现代世界里,当上帝不再存在了,一个人想要寻找救赎的那种困境。像K在这个世界里要寻求一个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答案,但是他终其一生不能够获得满足。

有人会从宗教的角度来考虑:啊,这就是欧洲人世俗化之后,不再信神的一个状态,你不再信仰上帝了,上帝已经死了,但是并不表示你没有这种精神需要。这也是一种流行的解读方法,但是我也建议,最好不要只是这么看。

再宽泛一点,这其实跟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很相似:我们都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但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工作?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吗?我们就好像那个K,想要去寻找答案,要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到底是谁。

请注意,K好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偶尔在脆弱的时候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让你感觉这是一个抛弃了过去所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来源、自己的家乡,然后来到这个荒诞小村庄的人。

他好几次觉得,他在这里感觉太荒谬了,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他要跟这个城堡以及城堡所统治的这个村庄里所有荒谬的体制对抗,但是到最后,这个对抗使得他变成了这个城堡统治范围的一份子。

他被同化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接纳了这个世界的荒谬,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卡夫卡这本小说并没有写完,根据他的好朋友马克斯·布洛德的表述,他原来想过这么一个结局:K到最后精疲力尽,躺在病床上,临终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城堡的来信,告诉他说,你没有合法居留在这个村庄的权利,但是我们仍然容许你在这里生活跟工作。然后他就死了。

这是一个很荒诞的状态,但是卡夫卡没有把它写完,很多有助于我们去了解K这个人的一些材料,也都被卡夫卡删节掉了,所以我们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要注意,有很多不同的中英文翻译本,有的译本就会把被删节的东西都补进去,我不太赞成。

比如说有一些他删除的部分,会让我们看到K有一些想法:“我在这个地方,我要反抗,但是我到底在反抗什么?”

他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反抗一些东西,但是后来卡夫卡把这段删掉,因为卡夫卡甚至不想让我们发现,K有任何的自觉意识,K只是很荒诞地想要追求他的目的,对于自己是什么处境,他好像自己也都不知道,只有我们读者陪着他一起走过这一段要通向城堡但永远走不到的漫漫长路。

差一点,我们就要错过在世的时候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了解的卡夫卡;差一点,我们就要错过这座巨大的城堡。

——梁文道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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