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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的沙城堡

 棋中王 2019-04-05

01

弗朗茨.卡夫卡可以算是一座文学高峰。很久以前读过他的《城堡》,没怎么读懂。最近终于又有勇气,读了好几本他的书,也重读了《城堡》。

阅读卡夫卡的过程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普通人都会有高原反应。然而他是那么特别,对于喜欢登山的人自有它的魔力。

如果你和子衿一样没那么多业余时间,那么就听子衿说个大概也是个偷懒的好办法。

《城堡》大概说的是一个叫K的人千里迢迢去城堡上任土地测量员一职,结果发现聘用一事是个误会,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工作给他。于是他万般努力试图进入城堡找到能解决这件事的人,然而无论怎么努力,他也只能和城堡遥遥相望。

《在流放地》讲了一个将军执迷于研究和操作一台行刑机器,最后用这台机器把自己自然而然地“误杀”了。

《审判》讲一个叫K的人在一天早上醒来莫名其妙被控罪。他努力为自己脱罪,然而到最后仍然逃不过被枪决的命运。他死了,然而他的耻辱却被永远留了下来。

《变形记》说的是主人公格里高利努力工作赚钱来让父母和妹妹过着舒适的生活。可是某一天早上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跳蚤。于是他就成了全家的麻烦和耻辱,最后遭到家人的遗弃,饿死了。他的亲爱的家人却出门旅行,开始了新的生活。

《饥饿艺术家》讲了一个做绝食表演的艺术家在红火过一时之后被冷漠、被遗忘、直到横尸街头的遭遇。

02

读完这些书之后,我发现一个非常鲜明的卡夫卡特色就是他的笔触极尽细腻之能事。他把人物、事件刻画得精细入微,已经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这和同时代的文学巨人普鲁斯特有相似之处。只是普鲁斯特描写的是他实际生活过的贡布雷、实际接触过的斯万夫人,和他真实爱过的阿尔贝蒂娜。看普鲁斯特的描绘,感觉自己走入了他的社交圈和生活圈,来到他去过的地方,见到了他接触的人。

而卡夫卡描绘的却是一个个虚构的场景和人物。虽然虚构但因为他刻画得精细,于是他笔下的世界具有高度仿真性。就好像一座海市蜃楼出现的刹那,我们就以为那是真的一样。

比如在《审判》中,他描写一位画家的衣着:

“他打算把睡衣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但是没有成功。他光着脚,除了睡衣外,只穿了一条黄亚麻宽腿裤,裤腰上束着一根长裤带,带梢在来回摆动。”

卡夫卡居然去描写那么一个次要的人物的衣着,还描写他腰上的裤带,还有摆动的带梢。这个虚构的人物便栩栩如生起来。

比如在《城堡》,他描写电话听筒中发出的声音:

“听筒里发出一种嘁嘁喳喳的声音,这种声音,K在电话机上还从未听到过。它好像是数不清的孩子发出的嗡嗡声——但又不是一种嗡嗡声,倒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的回响——不可思议地混成了一种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它在你耳边振荡着,似乎并不是仅仅叫你听见而已,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K把左臂搁在电话机的架子上听着,不想再打电话了。”

这些描写无聊吗?很无聊!但是他就是不依不饶地不断地描写这些无聊的人物和场景,让我们觉得他见过、听过、经历过,那一切都是真的。

卡夫卡怎么那么有耐心、那么有东西写的呢?他在自己的日记中这么说:“我头脑中装着庞大的世界。可是如何既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使它撕裂呢?我宁可让它撕裂,也不愿将它抑止或埋葬在心底。我是为此而存在的,这点我十分清楚。”

原来,他的心中就是有那么一个庞大的世界,他就是要把他们描绘出来,不写不行。他的心中就是有一座座城堡,他非要用文字的沙砾把他们建造出来,不造不行。因为他为此而生。

庆幸的是,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些城堡,看到了那个他心中的世界。

03

卡夫卡作品的另外一个鲜明特点便是他在描写过程中的不露声色。从字面上看起来他对他描写的对象不设观点和态度,他只是忠诚地毫无表情地描写他们。我们好像无法从他的描述里看出他喜欢什么,赞同什么,厌恶什么或挞伐什么。

这是一段《城堡》中的描写:

“米西跟那两个助手,好久没人注意他们了,他们显然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文件,因此想把所有的东西重新放到橱子里去,但是因为文件已经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又是那么多,所以放不进去了。于是两个助手想出了一条主意,这会儿他们正在实现他们的主意。他们把公文橱朝天放在地上,把公文档案一股脑儿地往橱里塞,这会儿他们正跟米西一起跪在橱门上,想用这样的办法把橱门关上。”

这便是两个助手在村长房间里找文件的过程。他们在那个文件堆放如山的文件柜里企图找那份土地测量员职位的原始提议文件。但是没有找到,就想把柜子关起来程。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就是那么一本正经地写来。

比如在《在流放地》,他描写那个把那台行刑机器奉为神明冷酷的行刑官:

“尽管他在脱去军上装、随后一件件脱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明显地匆匆忙忙,但对每件衣服却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抚摸军装上的银色丝绦,抖了抖一条穗子,把它摆正。与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称的是,他刚把一件衣服整好,虽然有些勉强,却是猛地一下扔进了土坑。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短剑和短剑挂带。他从鞘中抽出短剑,把它弄断,然后抓起断片、剑鞘和皮带,统统扔进了坑里,他扔得很猛,坑底里发出了这些东西碰撞的声音。”

这个“他”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负责使用行刑机的将军。他如痴如狂地爱上这台机器,只关心他的机器是否运作良好,而不在乎把一个只是偷了一点小东西的士兵押上断头台。但是对这个侩子手临死前的动作描绘,卡夫卡也没有流露一点挞伐或怜悯的情绪。

但是,卡夫卡果然就没有态度吗?恰恰相反,他极有态度,只是他是一个一本正经讲笑话的高手,他的态度藏在他的一本正经之下。据说他喜欢给朋友朗读他的作品,读到有些得意部分,他常常会大笑起来。所以他知道自己在讲笑话。

深入他的作品,会发现他的作品极富褒贬,讽刺性极强。而且卡夫卡要讽刺的不只是一个人、一件事,他要讽刺的是整个荒谬的世界!

这个特点正和他的第一个特点在这里汇合了。他正是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小事情的不遗余力的纠缠不放的描写同他描写过程的无动于衷水乳交融起来,于是将世界的荒谬性,可笑性完全、彻底地凸显了出来。

荒谬,我们终于说到荒谬,这也就是卡夫卡想要表达的主题。正因为他对世界的这个看法,所以他也成了存在主义的宗师。萨特、卡缪都是他的追随者。我看过几本萨特和卡缪的书,但我个人并不是荒谬主义哲学的追随者。只是用他们的一些观点来解释生活中某些现象,会觉得很释然。

荒谬这个观点是说世界本身没有意义,而我们却力图赋予它意义。荒谬论还有一个更拓展的观点说世界的无意义性还涵盖着世界的是非不分与不公平。也就是说“坏事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好人”身上。这个观点我就非常赞同因为看到很多这样的状况。

04

言归正传,卡夫卡作品还有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便是富含隐喻。他的作品不但隐喻多,而且每个隐喻又像万花筒一下折射出很多隐喻。

比如《饥饿艺术家》,哪里只是在说这个艺术家?而是在暗喻一群执着的、孤芳自赏的但不顺应时代变化的群体。而且把饥饿表演当作艺术,这本身就是讽刺性很强的暗喻。

《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变形后的遭遇,哪里只是一个格里高利的遭遇?而是在暗喻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本质。

《行刑地》的行刑机器哪里只是一台机器,而是暗喻冷酷的社会体系。这个体系本身已经疑点重重的,而将这个系统奉为神明的执法者是否更显得愚昧可笑?以致最后把自己绞死了。

饥饿艺术家在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富含隐喻。“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丢人现眼,会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这适合他胃口的食物又是指什么呢?哪里只是指食物,更指精神上的懂得,指知心好友或志同道合的伙伴。

05

《城堡》中的暗喻更是不胜枚举。要说明白其中的暗喻,就先要把《城堡》的情节先交代更详细一点。

有个叫K的家伙(卡夫卡小说里好几个主人公都叫K。卡夫卡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告诉你这个K只是一个借代。)他长途跋涉去赴任。他自称是城堡聘请来的土地测量员,但是并没有带来雇佣信。他来到村子之后要求进入城堡面见城堡的主人,可是他立刻被告知城堡是进不去的。但是说来奇怪,第二天城堡却给他派了两个助手来,好像煞有其事。然而关于K这个测量员工作的安排也就到此为止了。K当然不甘心,他就是要进入城堡,要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些什么,怎么开始,酬劳怎样,他必须要见到代表权力机构的城堡的管理者。

于是他抓住周围几个人,这些人和城堡的官员看似有联系。

1.  他的两个助手。他们是城堡派来的,但是他们的工作只是日夜不停的跟着他。他们的如影随形,让他没有了隐私,于是他们成了他难以摆脱的影子。

2.  城堡的信使。他是为城堡送信的,除了告诉他村长是他的领导,就没再给他带来也没能给他带去任何实质性的信件。

3.  村子里的村长。村长是他的直接领导,在家里接待了他,并且是在被窝里靠着枕头见了他。村长带病为他揭示了他这个土地测量员职位的虚无性。按照村长的说法是这个村子实在是不需要土地测量员:“我们这个小国的边界已经标好,而且已经正式记载了下来。所以,我们要一个土地测量员干嘛呢?”

这样的回答让K大为吃惊,那就代表他的来到是个错误。他不甘心地问村长:可是你们怎么会发聘书给我呢,让我千里迢迢前来?

于是村长解释说那是一个错误。在几年前城堡中的A部门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说要给村子聘用一个土地测量员。村长知道村子不需要这个职位于是回复城堡说不需要,然而他的回复文件给错送到了B部门。A部门因为不知道,聘用书照发,B部门就一直纠缠在为什么需要这个职位的讨论上。

所以K的到来实质上就是个疏忽。但是谁也不能赶他走,因为没有一个部门有权力、有依据来发布这个命令。

 4.城堡高级官员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在为获得合法身份的努力中,K还谈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他和弗丽达一面之交之后,便热烈相爱了。弗丽达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差一点还就娶了弗丽达。这是特别反讽的一个情节安排,他明明要克拉姆解决他的工作问题,但是他居然抢走了克拉姆的情人。卡夫卡的高明在于他根本没有揭示他们相爱的动机,看起来就是一见钟情,陷入最纯粹的爱河了。K因为有了弗丽达,觉得已经拥有了世间最大的幸福。弗丽达自从爱上了K,再也不愿去克拉姆那里,愿意无论到那里都跟着K。但是事实是这样吗?实事是K还是不断为要见到克拉姆努力,为此他不断去见弗丽达不愿他见的信使一家人。弗丽达呢,总是对K讨厌的两个助手倾注太多的关爱,最后还跟其中一个助手同床共枕了。最后弗丽达和K自然是分开了,弗丽达照旧去伺候克拉姆,而K呢?卡夫卡没写完,所以就成了一个谜。

06

就这样,K在为进入城堡努力。城堡虽然并不遥远,就位于眼前的那座小山上,但它却可望不可及。无论K如何努力,直到最后,他也未能进入城堡见到城堡的主人。

城堡就是讲了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一开始读让我觉得异常压抑。但是当我看到了其中的隐喻,便觉得豁然开朗,越读越觉得有味起来。

  • 城堡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暗喻,它代表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个机构等级森严、部门繁杂、官吏众多,但实质都是在做无效工作。那个村长是在床上办公的,因为据说他处理公务累垮了。公文已经塞满了他的柜子。柜子的门一开,卷宗纷纷滚下来。他还力图让他的助手兼夫人帮他找当初任命K的最初文件,这当然是找不到的。客栈里还住着很多城堡来的官员。他们一到村里,就关在房间里办公。因为日夜不停地办公,所以身体和神经都脆弱得像婴儿。据卡夫卡的描绘,只要外面走道上有人,他们便绝对不开房门。一个婴儿,哪里可以承受烈日和风雨?

就是这样的机构,凭空产生了一个莫须有的土地测量员的职位,却又没有任何部门和人员对整件事情负责。

  •  土地测量员这个职位也是一个隐喻。米兰昆德拉说过一个故事(对不起,我不记得是哪一本书了,他写了太多的书。),他说一个女人有了一个相好。他们在做爱的时候,她让对方轻一点,但是他没听她的话,于是她就怀孕了,生了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是个不小心的产物。昆德拉是个顶级的幽默大师,这样的戏虐文风便是昆德拉的文风,他把一切都当笑话来讲。话说回来,这个“不小心”的孩子我觉得很像那个土地测量员K。因为城堡的不小心,才生出土地测量员这个岗位来,才有了K。既然生出来了,又不好掐死,所以就敷衍着他,等他自生自灭。

  • 关于K的两个助手,也是一个深刻的隐喻。对于这两人的解读让我们交给昆德拉。他这么写:

“《城堡》的两个助手大概是卡夫卡的最具诗意的盛会,是他的异想天开的美妙之极;不仅他们的存在令人无限吃惊,而且充满意义:这是些可怜的敲诈者,让人讨厌的人,但他们也代表着城堡世界的逼迫人的'现代性';他们是警察、报导记者、摄影师,全面摧毁私生活的代理人是悲剧舞台上往来的无辜的丑角;他们也是淫荡的窥视者,他们的出场给整个小说吹入了一股由不健康的混杂和卡夫卡式喜剧合成的性的芬芳。”

07

卡夫卡在看透了世界的荒谬之后,用他不厌其烦的精细描写,用他看似毫无表情的口吻,用无处不在的暗喻,为我们重新描摹了他心中的那个荒谬世界,和这个荒谬世界中一群冷漠的、迂腐的荒谬的人们。于是便有了城堡、审判、饥饿艺术家,便有变形记和流放地。

写到这里,我舒了一口气,发觉我好像开始懂那么一点点卡夫卡了。写书评的过程其实是个很好的自我整理的过程。

等一下,我突然又想起了米兰昆德拉写的《被背叛的遗嘱》。在这本书里昆德拉写了卡夫卡。在那么一本正经地写卡夫卡的读后感之后,也刚好来点花絮,轻松一下。

卡夫卡于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在大学期间学了两年化学,后改学法律,于1906年他拿到法学博士。毕业后,在做了一年义务法律工作后去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业余时间他开始写作。1917年患上喉结核,也因为这个病他于1924年去世,去世的时候才41岁,那时他还没有名气。

他的遗嘱颇为奇特,他要求销毁掉一切自己的手稿。他的挚友布洛德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却在卡夫卡死后不久,马上让人出版了卡夫卡的三本书。米兰昆德拉写的《被背叛的遗嘱》正是从布洛德背叛遗嘱开始。布洛德非但出版了卡夫卡的著作,还在卡夫卡死后写了一部小说《爱情的欢喜王国》。布洛德在这本书中将卡夫卡刻画成了一个圣者、一个神。这个说法激怒了昆德拉,因为昆德拉一向拒绝别人将他的作品严肃化,他也拒绝将卡夫卡神化。

他说:“我这样强调,是要说明卡夫卡的美学革命的彻底性。我记得一次谈话,已经是20年前,和加尔西亚·马尔克斯,他对我说:'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另外的方法,这就是说,越过真实性的疆界。并非为逃避真正的世界(用那些浪漫者的方式)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因为,把握真正的世界属于小说的定义本身;但是,如何把握它,并能同时投入一场使人着魔的异想天开的游戏?如何能在分析世界时做到严谨,同时在游戏般的梦中不负责任地自由自在?如何把这两个不相容的目的结合起来?卡夫卡解开了这一巨大的谜。”

用这么长的一段文字,昆德拉要说什么?他说小说既要严谨地分析世界,又要像游戏一般地自在,怎么才能做到?卡夫卡为我们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这也是昆德拉的小说观和审美观。

然而,昆德拉这一番话好像扬起了一把沙子,让卡夫卡变得异样遥远起来。为了把握一个东西,我们要先虚构它么?

我仿佛看见在世界的尽头,卡夫卡蹲在沙地里,用一颗颗沙子在建造他宏伟的思想城堡。这是一座沙漠中的蜃楼,也是一座庞大的荒谬城堡。

最后,就用卡夫卡《城堡》里的一句话来作为本文的结尾:“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苍茫中一切也就隐藏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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