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走向多玛之门 | 战争八年叙利亚大马士革首次全城狂欢

 漢陽子 2019-07-19

مرحبا

خوش آمديد

Hoş geldiniz 

ברוכים הבאים

陪你一起 走遍最真实的中东

微信公众号:中东流浪站

联系邮箱:liulangzhongdong@qq.com

作者简介:

中东流浪站 成员 李亚楠

1988年生于山西太原 现居北京

著名自由摄影师 

徕卡大中华区官方合作摄影师 

美国国家地理全球摄影大赛获奖者 

迪拜哈姆丹全球摄影大赛获奖者 

英国皇家摄影协会RPS158届获奖者

 三次玛格南基金入围 

美国Abigail Cohen基金入围

透过椭圆形的舷窗向外张望是漆黑的大地,只有两排孤独的黄色路灯通向远处一座灯光不算明亮的城市。一阵轻微的颠簸,降落在了叙利亚大马士革国际机场。这架机龄为24年的空中客车A320从80号公路也就是海湾战争中著名的“死亡之路”起点科威特城起飞,向西横跨中东腹地,来到黎凡特地区。时隔一年多,我和搭档刘怡第二次进入叙利亚,特意选取了叙利亚本土的沙姆之翼航空公司。

出租车走在昏黄灯光指引下的机场公路上,前往大马士革市中心的沙姆宫酒店。放好行李,便站在沙姆宫顶楼的旋转餐厅再次俯瞰大马士革,街道上熟悉的水烟馆、面包店、穿行的黄色出租车,远处沿卡松山自下而上的低矮房屋,思绪一下便拉回到一年半之前的大马士革。

2017年夏天,我和搭档刘怡乘坐一辆挂着叙利亚牌照的奔驰商务车,从地中海边的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出发,翻过黎巴嫩山,来到贝卡山谷,驶向两国边境的口岸。司机是一位身着印有Europcar标志的白衬衣、头发花白的大爷,用蹩脚的英语简单的聊着天,服务意识却很好。经过几个宽大的下坡路转弯,车上的三人默契的不再讲话,看着眼前谷底平原上的那座城市。司机大爷先打破了沉默, “Here is Damascus”,我们也心照不宣,这里便是向往已久的大马士革了。

上次来大马士革,也是入住了沙姆宫酒店,每日在楼顶的旋转餐厅用早餐,舶来的法式服务与窗外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窗外的大马士革看起来与任何城市没有什么异样,市中心的主体建筑没有受到任何战争的侵扰,街上秩序井然,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向更远处看,一切都不一样了。东部的城市郊区,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能看到一团黑色的烟雾腾起,接着就能在餐厅内听到一声闷响,那是传来的爆炸声,每日都能听到几十次这样的爆炸声。它时刻在提醒着我,即使我身处一座高雅的酒店内,享用着还算精致的法式早餐,俯瞰着依然正常的城市景观,然而真正的战争前线,距离这里仅仅5公里。这座表面和平的城市内,隐忍着一种巨大的力量,稍不留神,这一切就将毁灭,战火时刻可以推进,将这里的一切吞噬,化为焦土。

即便这样,大马士革的市中心依然是一座正常的城市,叙利亚人在郊区炮火声中,小心翼翼的继续着每日的生活。白天时间,街上车流涌动,人们出门工作、学习,毫无异样。尤其是老城的哈梅迪耶大巴扎内,是特别传统的中东式景象,即使这是一座历史超过4000年的城市,但叫卖声和人群构建起了这里传统的商业习惯。人们穿行在大巴扎内购买自己需要的日用百货,也会看到一些年龄大的人抿着阿拉伯咖啡,下着双陆棋。浓浓的市井气息散布在大马士革各个街角。

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会忘了自己身处战地。在每个街口,都可以看到三五士兵组成的检查站,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大马士革。在穆斯林最重大的节日之一古尔邦节这天,我穿过哈梅迪耶大巴扎,来到著名的倭玛亚清真寺,期待着一场热闹的庆祝式礼拜,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即使这样盛大的节日、这样著名的清真寺内,前来礼拜的人却寥寥无几,我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时间。身旁的倭玛亚清真寺的看门人道出了其中的缘由——大马士革人已经习惯了不聚集,聚集的人群会在炮火中丧生的更多。这句话把我拉回了大马士革的现实,它仍是一座站在战火最边缘的城市,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夜晚的大马士革是年轻人的世界。夏日白昼的叙利亚,艳阳高照,温度似火烤,干燥的黎凡特地区,一进入夜晚便会被凉爽的空气铺满。我们也经常伴着夜色,进入大马士革老城内的水烟馆或酒吧享受大马士革的市井生活。大马士革城东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许多酒吧,这里是年轻人们休闲的地方。由于叙利亚有将近五分之一的人口为基督徒,所以在大马士革经常看到裹着头巾的女性和身着短裙的基督徒女性朋友一同隐入窄巷内的酒吧。大马士革城东的酒吧可以凭卷购买两杯酒精饮料。酒精作用下,眼前的灯光也变得迷离起来。大马士革年轻人在这里泡到很晚,大多看到的都是情侣面对而坐,也有前来聚会的年轻人。他们交谈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对于外国人的到来,叙利亚人感到很开心,战乱七年的国家,终于看到了陌生面孔,让他们为自己城市的和平看到一丝曙光,自然交谈也不会少。我们通常在一起聊各自国家的一些事情,而往往会被问及叙利亚人“未来会怎样”的问题而变得沉默。我问年轻的艺术家艾哈迈德未来怎么样,他收起脸上灿烂的笑容,陷入一小阵沉思,用一句“这里的每个年轻人都在想如何离开这个国家”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也陷入一小阵沉思,扭头看向旁边随着音乐舞动的叙利亚年轻人,他们脸上的笑容,不算太协调的舞步,夸张的肢体语言,是一种真正的末日狂欢。没人知道这座城市的未来会走向何处,几公里外的炮火声和酒吧内的重低音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就像叙利亚人的年轻人,早已在长时间的战争压力下,看不清方向。

从酒吧出来,对面是一排古罗马时期遗留下来的石柱,很多年轻人坐在马路边,甚至依靠着这些石柱,手里拿着他们的啤酒瓶,有一句没一句的交流着。这个场景像极了我在真正的罗马看到的样子,斗兽场旁的年轻人们,也是这样拿着酒瓶站在酒吧门口聊着天。

又是一个酒醒后的清晨,在大马士革环城公路上,从城南去往城东,走在交战前线的前沿地带,再也看不到大马士革城内的那份秩序井然。眼前是大片的战争废墟,每栋楼上的弹孔、坍塌的墙体、毁坏的天花板,都能看出这里是经过了如何的炮火洗礼。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踪影,拥有的只是一片死寂。随车一同行走的本地朋友马赫,非常小心翼翼,数次劝说我不要用相机拍摄。因为在战争废墟中,会有一些秘密警察和军队的人员,甚至还有反政府军的狙击手,若被发现,这个对记者高度警惕的国家,会因为相机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车辆行至城东东古塔地区的边缘地带时,大量的检查站出现,严峻的氛围絮绕在车内。我收好相机,静候真正的战争前线的到来。然而车辆掉头了,走向大马士革市中心。马赫说,这里太危险了,而且我们没有许可证,大家都会有麻烦。这也是第一次来叙利亚时最大的遗憾所在,没有前往真正的战争废墟、没有触摸到真正的战争前线,这为第二次去往叙利亚埋下了伏笔。快驶入大马士革老城东的时候,两声巨大而沉闷的爆炸声从路边的林间里传来,我知道距离我们特别近的地方发射了炮弹,那一声沉闷的重低音,我想用一个特别不恰当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再好的音响发出的重低音,都不及近距离爆炸时带来的效果震撼。

草草行走过战争前线边缘,我们继续探访大马士革日常生活。在叙利亚内战的七年中,从大马士革向西去往黎巴嫩的路一直没有被切断,这条“小尾巴”是叙利亚通向外部的命脉。大马士革城东城南都被炮火包围,而城西一直是一块战争外的“福地”,从未受到过战争干扰。城西的卡松山又是一道天然屏障,阻隔炮火。叙利亚政府于是大力建设大马士革城西。这里有兴建了很多政府部门、住宅区,还有儿童乐园,被当地人称为新大马士革。

进入新大马士革,在城东的紧张氛围彻底消散,大量叙利亚家庭在这里聚会消遣。人们穿过大型购物中心,在这里购买阿迪达斯、耐克的衣服,还可以吃上一顿本土“麦当劳”、“汉堡王”,然后带着孩子在球场上踢足球,去摩天轮俯瞰新大马士革。一旁的海盗船传出孩子们的尖叫声,开碰碰车的小孩子好奇的看着我们这些外国人若有所思。叙利亚的儿童懂得害羞,看到陌生人友好却腼腆,即使战争侵扰了这个国家已有七年之久,他们的教育始终没有中断,这些儿童甚至可以用简单的英语与我们沟通。水烟馆是父母们所爱的地方,有阿拉伯人的地方处处可以看到水烟馆。人们坐在户外,桌上摆着水果。一大口吞云吐雾,欢笑声也随之在烟雾中弥漫。这里是战争避难所,更是孩子们免受战争影响的乐土。在叙利亚最温存的一面也在这里,儿童的欢笑声与城东年轻人的末日狂欢不同,这里浸透着一种延续性,一种正常而且鲜活的生命感,会突然希望这一刻封冻,永远不要知道城东发生的一切,毕竟美好的梦总不愿清醒。

城西兴建的歌剧院内座无虚席,碰巧赶上伊朗艺术家在这里演唱意大利经典歌剧Time to Say Goodbye,女艺术家用意大利语几乎唱出了莎拉·布莱曼的神韵,让在场的我们为之感动。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要离开叙利亚的时刻,一次充满好奇、充满遗憾的行程,第一次在战时触碰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国家,感受这里真实的生活,在压抑之下的秩序井然,末日狂欢般的凝重和释放。回到沙姆宫,我单曲循环播放着这首歌。2017年末,播放软件的年度总结中提到了“在2017年9月2日这天,我单曲循环了Time to Say Goodbye几十次,这一天应给对我很特别。”这确实是特殊的一天,内心一直翻腾,顺着胸口向上涌动,激动的使自己身体在颤抖,但并不是所谓感动的泪水,也许是一种特殊的使命感,正是那一刻我明白叙利亚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

在沙姆宫酒店楼顶俯瞰大马士革夜景的我,盯着城东北方向的东古塔地区回过了神。这一天是2018年12月31日,岁末更迭的夜晚,迫不及待的要加入一场“预想的盛会”之中。我们期待着叙利亚人会走向街头,与我们一同迎接2019年的到来。饱经战乱的叙利亚,能否有一场全民狂欢的跨年活动,不得而知,所以这是一场“预想的盛会”。

位于城东的东古塔地区,一直是大马士革交战的最前沿。2017年在沙姆宫酒店楼顶看到那些因爆炸而腾起的黑烟,都来自东古塔地区。2018年2月18日开始,叙利亚政府军无视联合国停战决议,继续向东古塔地区发动攻击,经过近两个月的激战,终于在2018年4月14日全面收复东古塔地区。大马士革最后的交战前线至此平静了下来。这意味着,叙利亚内战八年来,大马士革终于迎来全面和平,至此再无枪炮声侵扰这座拥有万年历史、无数次战乱纷争的城市了。然而,叙利亚人并没有庆祝这期待已久的和平。一位长居大马士革的朋友告诉我,停火之后恰巧是穆斯林的斋月。穆斯林国家的斋月氛围通常很浓重,街上鲜有开门的店铺,甚至白天都很少看到人们走在街道上,停火之后是异常安静的一个月。极度的平静甚至让他感到某种不安。仿佛被野火烧焦的大地,正下过一场雨,总要发生些什么。

走出电梯,在沙姆宫酒店门口寻觅出租车时,看到些许身着华丽晚礼服的女性,挽着她们的男伴走进沙姆宫酒店的高档餐厅内,我猜测他们是前来庆祝这来之不易的新年。这让我感到兴奋,至少有人群能够显示出,大马士革的跨年夜是有活动的,不会鸦雀无声。捏灭手中的香烟,钻进一辆出租车内,告诉司机去往多玛之门。

多玛之门位于大马士革老城基督区,也是大马士革年轻人喜欢进入那些老城内藏有酒吧街巷的必经之门。这是一座保留还算完整的罗马门,门外是一个转盘路口,由于离着交战前线比较近,因此有很多军人把守在这里,此处也属于大马士革一片还算开阔的地方,我猜测这里应该会有聚集的人群来庆祝新年的到来。然而从沙姆宫酒店开出的出租车,走在临近零点空旷的街道上,一路无阻。我很是失望,看来这场“预想的盛会”要泡汤了……

驶过几个街口,我感受到街上弥散着与往日不同的氛围。过去紧张的大马士革,今天竟然连检查站的警察都无心查车了,看到身为外国人的我还会道上一句Happy New Year突然,出租车就被塞满街道的车流堵住了,动弹不得,无法前行。我看距离多玛之门还有将近一公里,然而道路已经堵塞到无法前行。是欢呼的人群,大家都涌向多玛之门。我开始异常兴奋,自己没有判断错。终于逃离末日狂欢的叙利亚人,要去迎接一场肆无忌惮的发泄式的庆祝活动。我推开车门,加入了叙利亚人的队伍,走向多玛之门。

我从未想过在时隔一年半之后,再次出现在多玛之门面前。彼时的多玛之门,除了站在铁丝网后面窥视街头的士兵外,几乎无它。此时的多玛之门,亮起了黄色的景观灯,古罗马时期的石块甚至被照耀的有些晃眼。眯起眼睛才能看到上面红色一行霓虹灯——Happy New Year。站在黄色灯光前面的叙利亚人,只剩剪影,一切亮如白昼,又似日落。人们抬着头张望,哪里有爆炸的烟火,人们的目光就投向哪里。每个叙利亚人都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手机的长明灯,整个街头看起来像飘着无数只萤火虫一般灵动。

叙利亚人疯狂的聚集,对着天空嘶吼着我听不懂的阿拉伯语,但我知道那是庆祝的声音。内战八年,不敢聚集的人群,小心翼翼的走向街头,再无炮火的摧毁,大家探出头,面面相觑,在烟火的带领之下,终于放下心中最后的壁垒,开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庆祝。即使未受到炮火侵扰的大马士革市中心一直处于和平状态,但身旁几公里终日不绝的炮火还是压着人们喘不过来气。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全部的释放。

一个母亲搂着她的女儿,看着天上爆炸的烟火,眼睛里闪闪发光。小女孩看着烟火出神,我猜测,不足八岁的这位大马士革女孩,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烟火。爆炸声与炮弹的爆炸声几乎无差,但终于在她的脸上没有看到恐惧。她可能不曾想到爆炸竟然也有如此美丽的时刻,这些爆炸竟不再是夺取他们生命的瞬间。几亿人活着是现实,一些人死去也是现实,这两者不能够中和取其平均值。越经历一些事情就越懂得,你今天的生活和你心底的理想,都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妄谈的。

我也盯着烟火出神,感到自己很幸运。有幸在这座人居一万年,建城4500年的历史老城,参与这一场庆祝。走上街头的叙利亚人在这里嘶吼,盖过了烟火声。我记得上次来在很多人脸上看到的是绝望,乐天为生的阿拉伯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老城东的年轻人在酒精和烟草里看不到未来。这次改变了,虽然被节日渲染,但人们走上街头开始欢呼、开始呼吸。在外界认为战乱焦土、一片死地的中东腹地,却迎来了一场最撕心裂肺的新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