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诗经》的研究者们都说《卷耳》是一首家中女子思念在外丈夫的作品。如余冠英《诗经选》中就说:这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袁愈荌《诗经全译》中也说:这是女子怀念离家亲人,设想他途中种种困顿情况,以寄离思。 更在以前,这诗有“后妃怀文王”“文王怀贤”“妻子怀念征夫”“征夫怀念妻子”等种种解读。 这些解读,里边肯定有受毛亨毛苌等的影响,《毛诗注疏》里说:“《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毛氏的解读,一看就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处理的,但我们从《诗经》的原编辑在分类编排这一点上,就可以断定毛氏的解读是多么的悖谬。此诗被编在国风类,按比较固定的说法,国风乃各地方的民间歌谣,几乎来自下层的老百姓,你能把一个田野里劳作的劳动者唱出来的心声穿凿成“后妃之志”么? 所以说,毛氏对此诗的注疏是站不住脚的!是架空拔高的,不足取之。 还有两位干脆脑洞大开,一是日本的青木正儿,一是我国的《诗经》专家孙作云,他们认为这是《诗经》的主编把竹简给弄错了,本来应是两首诗,却给弄到了一起。 之所以产生这些不同说法,主要原因就是此诗的抒情主人公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本诗共四节,单从字面上看,第一节的抒情主人公分明是一位女子,而后三节的抒情主人公却明显是一位在外面军旅奔波的男子。 以常理忖之,作者在创作文学作品时,其抒情或阐述的角度往往是唯一的,以比较统一的视角,来抒发自己的观感情怀。 而这首诗却出现了两个抒情主体,于是青木正儿等就果断地给它下了一个主编把竹简拿错了地方的结论。 怎么来理解比较恰当? 笔者认为,我们把它看作是一首“怀人思乡”的诗较好。 从这个角度,它的抒情主人公就只有一人,那就是那位“征人”,或者叫征夫。 第一节怎么理解?只需要理解为这位征人在想象他的妻子在干什么就OK啦! 他在艰苦的行军途中,不免会想:我的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她是怎么的一种生活状态?她应该在采卷耳吧?她在劳动中肯定也会思念我吧? 如此一来,全诗就浑然一体,全无问题。 这种手法,后来不少文人都用过,比如杜甫的《月夜》。 至于还有一种新潮的高大上的理解,把这首诗的双抒情主人公理解,理解为是一种断章式的、独出心裁的绝佳的结构布局。 这种解读,给这首诗提供了鲜明的舞台剧效果,就是两个人在对唱。 第一节是女主人公在抒发情感,而后三节则是男主人公的表达。 看,是不是很有舞台剧的既视感。 这种玩法,后来的文人也用过,比如屈原的《乡夫人》! 但我们从本源上来看,如果它真正的来自民间歌谣的话,这种可能性其实并不高,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民间就没有很潮有文青。毕竟,高手在民间嘛。 另外,历来对此诗的翻译,也有两处逻辑不通的地方,我们先来看看几个常见的版本: 版本一:来自国学网 采了又采卷耳菜,采来采去不满筐。 叹息想念远行人,竹筐放在大路旁。 登上高高的石山,我的马儿已困倦。 我且斟满铜酒杯,让我不再长思念。 登上高高的山岗,我的马儿多踉跄。 我且斟满斗酒杯,但愿从此不忧伤。 登上高高的山头,我的马儿已难行。 我的仆人疲困不堪了,多么忧伤啊。 版本二:来自古诗文网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 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 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 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 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 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 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 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版本三:来自余冠英《诗经选》1956年 东采西采采卷耳,卷耳不满斜口筐。一心想我出门人,搁下筐儿大路旁。 行人上山高又险,“我的马儿腿发软!且把酒壶来斟满,好让心儿宽一宽。” 行人过冈高难爬,“我的马儿眼发花!牛角杯儿斟满它,喝一杯儿莫想家。” 行人上山石头峭,“我的马儿晃摇摇,我的伙计快累倒,这份儿忧愁怎得了!” 版本四:来自袁愈荌《诗经全译》 采了又采卷耳菜,老装不满浅竹筐。 叹我想着远行人,筐儿放在大路旁。 正在走上那高山,我的马儿腿发软。 我且斟满那酒杯,让我不想心暂安。 正在走上那高冈,我的马儿毛发黄。 我且斟满牛角杯,让我心儿少忧伤。 正在上那石山哟,我马腿儿难站哟。 我仆快要病倒哟,这份忧愁怎完哟。 这四个版本里,寘彼周行,都处理成了“把筐儿放在路边”这个理解。显然,他们把这个“彼”,都理解成了上面的“筐”,但从汉语的衔接紧密性讲,这个“彼”,更应该与第三句的“怀人”相照应。 从这一节的抒情主人公女子来讲,她要表达的是怀念外面的亲人,那么这个亲人在哪里去了?第四句应该是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寘彼周行!”——被征发到大周的军队里去了! 行,正是“行伍”之义,只有这样理解,下面的三节,才能与第一节完整的融合在一起。 下面三节叙述的,正是那位在行伍中的人的生活画面! 所以笔者认为,这些版本中,对“寘彼周行”的理解是错误的! 第二处,“我仆痡矣!”的解读。 从上的几个版本来看,有三个版本把“仆”解释为“仆人”,只有余冠英将其理解为“伙计”。 笔者认为,把“仆”理解为“仆人”是肯定不合逻辑的。从全诗来看,这位征夫的社会地位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是不可能有仆人的。否则,能够带小马仔的人,地位肯定不一般,那么这样的行军旅途,对他来说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愁怨了。 你看堂吉诃德带上桑丘,他们一路上玩儿多嗨! 综合来看,这一“仆”字,余冠英的理解还更靠谱一些,同伴,战友,大家伙都累瘫啦!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注释】 卷耳,草本植物,嫩苗可食,子可入药。 寘[zhì]:同“置”,放。 陟[zhì]:升,登。 崔嵬[cuī wéi]:高耸。此指高丘。 虺隤[hūi tūi]:疲惫貌,神态萎靡貌。隤,同颓。 姑:姑且。 罍[lěi]:酒樽。 维:发语词。 永怀:长久思念。 玄黄:谓马病貌。“亦知远行劳,人悴马玄黄。”〔唐·王建《闻故人自征戍回》〕 兕觥[sì gōng]:古代酒器,或犀牛角制成,或青铜制成。 砠[jū]:土石山丘。此谓险阻之地。 瘏[tú]:疲病。 仆[pū]:倒下。 痡[pū]:《说文》:音铺,病也。《字汇》:不能行之病。又音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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