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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古义辨正——卷耳

 昵称3471621 2011-09-14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考释】
  《卷耳》是《诗经》名篇中的名篇,郭沫若就曾把自己的《诗经》译本命名为《卷耳集》,但《卷耳》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诗经》里的许多篇章一样,也是很难说清的。现在的《诗经》注本一般把它当作思妇怀人之作,但真实情况远远复杂得多。
  首先诗题就很难解。“卷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孔子当初劝人多读《诗经》,说有种种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也确实是《诗经》的一个特点。但是,这些“鸟兽草木之名”并不是那么好识别的。
  现在的注本一般把卷耳注作“苍耳”,或者泛泛而称“野菜名”,这个解释是从宋人而来的,但苍耳并不是野菜,人吃了是要中毒的。所谓卷耳,应该就是山西民间所称的地蔓,形似木耳而略小,既可以趁鲜吃,也可以晒干之后存着,吃的时候泡一下,会像木耳一样一泡就舒展开来。地蔓是一簇一簇地生长的,一抓一大把,很容易就能采满一个浅筐。于是,这位诗中女子“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连一个浅筐都采不满,肯定是别有心事、无心采摘。
  
  【图】卷耳。[清]徐鼎《毛诗名物图说》,乾隆三十六年刻本。徐鼎是把卷耳当作苍耳了,所以画错了,不过这是长久以来人们对卷耳的认识。
  
  “采采卷耳”,这是在说采摘的动作吗?古今注本一般都作这种解释,把“采采”释为“采了又采”,但这是一个望文生义的误解。《诗经》里边同样出现“采采”一词的,还有“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芣苢》),“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蒹葭》),这些“采采”都不是动词叠用,而是重言词,甚至《诗经》通篇都不存在动词叠用的语言形式。“采采”只能是重言词,形容卷耳的茂盛。所以,“采采卷耳”并不是“把卷耳采了又采”。
  古代学者已有议论及此,戴震就释“采采”为“多貌”, 现代学者中大约是闻一多率先指出过这个问题,证据有:“《小雅•大东篇》‘粲粲衣服’,《文选》注引《韩诗》作‘采采衣服’。‘采采’,‘粲粲’是同纽相转的叠字,‘粲粲’又变为‘璀璨’、‘翠粲’等双声连绵词,都是颜色鲜明之貌。” 这样的用法在后世依然可见,比如陶渊明《荣木》诗有“采采荣木,结根于兹”(逯钦立注“采采”为“繁盛貌”)。
  
  “嗟我怀人”,这句话也很费解。表面上看,这似是在说诗人怀念远人、感叹伤悲,但对照《诗经》里同类结构的句子,如《七月》里的“嗟我妇子”、“嗟我农夫”,《沔水》的“嗟我兄弟”,“嗟我……”的意思显然是“可叹我这个什么什么人呀”,所以按照这个语法程式,“嗟我怀人”也就是“可叹我这个‘怀人’呀”。——这个“怀”字并不是意为“思念”的动词,而是像《终风》“愿言则怀”的“怀”字那样是“伤心”的意思。《卷耳》第二、第三节里的“维以不永怀”与“维以不永伤”对举,很明确地说明了“怀”字的这一涵义。
  这样一来,“嗟我怀人”的意思渐渐明朗了,并不是“可叹我思念着远人啊”,而是“可叹我这个伤心人啊”。
  
  “置彼周行”,前人多把《卷耳》的主旨释作妻子思念征夫,所以对“置彼周行”分别有两种主要的解释:一是说把采卷耳的筐子放在路边,表示的是这位妻子因为满心思念而无心继续挖野菜了;一是说“置彼周行”的是远在他乡的丈夫,他正在军队里服役(“周行”被释作周人的军队),或者他正行军在周人的大道上(“周行”被释作周人的大道),还有如《淮南子•俶真》说第一节这几句诗是在追慕上古时代的合乎大道的好世道。
  “周行”显然应该释作周人的大道,《鹿鸣》有“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大东》有“佻佻公子,行彼周行”,都是大道的意思。周代的道路建设已经有相当高的水平了,《大东》还有所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形容周人的国道又直又平。《周礼•考工记•匠人》载周代道路有“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周人已经很重视对道路的营建了,在主干道上甚至还架有梁柱桥。 周公当初营建成周(洛邑),“自从成周建成以后,西都宗周的京畿和东都成周的京畿就沟通连结起来,有所谓“邦畿千里”之说,成为周朝中央政权相互连结的两个统治中心”。 周人的交通干线从周原经丰镐至于洛邑,由洛邑向东还在继续延伸,直达齐、鲁两国。 考古发现很支持这些记载,发现了宽达十到十五米的周代道路。
  “置”通常被释作“放置”,“彼”有人说指代采卷耳的那个筐子,所以“置彼周行”就是因无心采摘而把筐子放在路边,也有人说“彼周行”就是“那条大路”,“置彼周行”就是征夫被弃置在那条大路上,引申为征夫久在军旅。迟迟不归。但这些解释既难合于文法,也难合于上下文。
  这里的“置”,我以为应该是“废弃”的意思。《晏子春秋》“置大立少,乱之本也”,是说一国之中废弃嫡长子而立少子为君,这会在将来引发动乱;《国语》也有“以小怨置大德”,是说因为一点小小的怨愤就弃大德于不顾。“置彼周行”也是同样的用法,是说弃置了(离开了)平坦的大道,下文由此意承接,才有一连串的辛苦登山的描写。
  于是,“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这四句的意思就是“茂盛而鲜艳的卷耳菜呀,装不满一个浅筐。可叹我这个伤心人啊,放着平坦的大道不走”。
  
  放着平坦的大道不走,偏偏去走崎岖的山路。接下来的三节全是在写登山,山越登越陡,人和马也越来越累。但矛盾又出现了:如果诗中的女主角是个采野菜的女子,手脚并用地爬山倒还说得过去,可怎么又有马、又有仆人呢?一个有马、有仆人的女子,还有金属酒壶和犀牛角的酒杯,显然是很有身份的,又怎么会去采野菜呢?
  另一个矛盾是:第一节的主人公应该是位女性,但从第二节以后,登山喝酒,显然不是闺门作风。钱钟书就说这是“话分两头、双管齐下”的表现手法,第一节以思妇的口吻来写,第二节以后以男方的口吻来写。钱先生古今中外举了不少例证,比如王维的《陇头吟》: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尽海西头。
  
  钱钟书解释道:“少年楼上看星,与老将马背听笛,人异地而事同时,相形以成对照,皆在凉辉普照之下,犹‘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老将为主,故语焉详,少年为宾,故言之略。” ——这就说明了《卷耳》艺术手法的新颖,分别来写一对男女的思念之情,各抒胸臆,合为一诗。
  但是,这个解释很没道理。王维的《陇头吟》的确是“话分两头、双管齐下”,但主宾分明,任谁也不会产生误解,钱钟书所举的其他例子也都是这种情况。然而《卷耳》一诗如果不是费尽心机去牵连,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居然还有这层意思!全诗四节都用“我”字,不加区别,难道第一节的“我”是指女方,第二节以后的“我”就毫无征兆地变成男方了?如果用形式逻辑的标准来衡量,这是违反同一律的,最多勉强推测为这是男女双方的对唱。
  问题的关键在于,之所以会把第一节理解为女子的口吻,是因为把“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当作采野菜的活计,这显然不是男人作的。但是如前所述,这句话的意思实际是“茂盛而鲜艳的卷耳菜呀,装不满一个浅筐”,并没有采摘的动作,所以主人公并不确定就是女性。
  
  【图】卷耳图。[清]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卷一,康熙四十六年手稿本。图中是母亲带着孩子去采卷耳,从衣着看显然不是劳动人民。原注说这是“一幅怀人景象”,诗中的采摘与乘马、登山的画面无法组织在同一幅画里,所以只取采摘的画面,“写其大意而情致自在”。
  
  这首诗只是在以卷耳起兴,并不等于真有采野菜其事。这个起兴到底有什么涵义,迄今无据可考。有人研究过《诗经》中大量出现的“采摘”意象,认为这是一个爱情母题,比如《关雎》里的采荇菜就是典型例子:“在这短短的两章诗中,采荇菜的母题三次出现,作为修辞起兴似乎有些过分了。或许从原始民族采摘植物叶子进行巫术性洗濯的现象中可以找到这一母题的必要性和反复性的解释。特罗布里安德人在追求异性之前都要经过这种象征性的准备工作,使自己获得充分的吸引力和自信力。《关雎》的作者也是在三次采荇菜的强化作用下才逐渐建立起‘求淑女’的自信心。所谓‘寤寐求之’和‘寤寐思服’不正如马林诺夫斯基在岛民的第一轮爱情巫术中发现的情形吗……”
  这是很有道理的一种阐释,但如果“采采卷耳”与采摘无关,这个爱情母题自然也就丧失了落脚点。
  至此,“采采卷耳”只是迄今为止涵义不明的起兴,“嗟我怀人”也并非思念远人,“置彼周行”则是弃大道而上山,语意贯通,诗中的主人公必然是一位男性,更无可疑。
  
  上的这座山看上去越来越陡峭,但肯定既不陡峭、又有山路可循,因为“陟彼崔嵬,我马虺隤”,当时的人不是骑马,而是用马来拉车,所以这句诗是说主人公驾着马车上山,马儿跑得很累。但不管马儿怎么累,马车能跑上去的山显然只能是个路况良好的高坡而已。
  主人公不断地沿着高坡往上跑,于是从第二节到第四节层层递进,马儿越来越累,仆人也快支撑不住了,而这位主人公拿着高贵的酒具,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诗义至此而明朗。《卷耳》的主旨既不是女子思念征人,也不是男女双方互道相思,更不是如古人所争论的明君思贤或者后妃辅佐周文王以求贤云云,而是一首遣怀诗。
  
  
  【图】圆涡纹罍。《保利艺术博物馆藏青铜器》,2006年,第6页。这是商代制品,牛首上还铸有菱形的族徽铭文。“我姑酌彼金罍”,用得起这种东西的断然不会是平民百姓。出土文物证实,罍与兕觥都流行于商代中期至周代早期,所以《卷耳》应该是西周早期的作品。
  
  【图】嵌铜勾连雷纹罍。同书第23页。这是战国器物,这时候罍这种东西已经相当少见了。
  
  【图】兕觥。《中国青铜器图录》,中国商业出版社,2000年,第213页。这是春秋早期的器物,通高21.2厘米,长21.8厘米,1954年出土于江苏丹徒,现藏南京博物院。“我姑酌彼兕觥”,就是在用这个家伙喝酒。
  
  【图】兕中。吴之英《寿栎庐仪礼奭固礼器图》卷五。“中”是投壶时盛筹码的礼器,兕能“触物”,所以投壶的礼器会用它来做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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