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好丨逃离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稀薄的日光透过纱窗，照见身边沉睡着微微打鼾的妻子，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逃离！这两个字也许是刚刚才苏醒的，也可能是早早就蛰伏在他的脑海里，在这样一个早晨，复活了。
念头一起，迫使他多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他轻轻地挪开压在他肚皮上的妻子的腿，悄悄翻身下床，外套都没顾上穿，他只是胡乱塞进办包里，就逃也似地跑了，好像有野兽在后面追他。
他在车站里随便跳上一辆车，不管去哪里都行，他只想离开，以最快的速度。
班车起起伏伏摇摇晃晃走了五个多小时，把打瞌睡的他扔在一个陌生的小镇。
他茫然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行走着，穿着和他相异的服装。他不觉得奇怪，路人也不拿狐疑的目光看他，各自相安。
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
他在一条河边的石堤上坐下来，河里有个白衣女子，躬着腰身，把长长的头发散在水里，左右摇摆，然后抬起头来，用力向后甩，一道白练当空舞动。
有那么几滴水珠，甩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那是一种邀请，他不自觉地走下河堤，走进河水，来到白衣女子身边。突然，一声尖叫，流氓！他的四周站满了拿着棍棒的赤膊男人。
他抱头逃窜而去。
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发广告传单。他早没干这活儿了，自从他当上公司经理。
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没人接他递发的传单，甚至没人朝他望一眼。每个人都形色匆匆，像要赶赴重要宴会。
经理把他没有发出去传单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四周便落满了雪花。经理一张一合的嘴巴，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个字进入到他的耳朵。
经理像个木偶人。他突然笑起来，原来，他责骂他手下时是这样一个丑样子。
他经过地下通道时，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地上，怀抱脱漆的吉他，侧着脑袋，闭着眼睛，唱着山高水长的歌曲。
他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他靠着男子坐下来，闭着眼睛，一起唱。
曲子什么时候停的，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他醒来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寂冷而又甬长的地天通道。多了一只流浪狗。
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渔民了。古铜色的皮肤，健壮的臂膀，有力的腰身。他在茫茫大海中，架着渔船，日月如梭。
远离海岸线，他希望能遇到一只大鱼，哪怕被大鱼裹腹，也值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没有一只大鱼出现。不能气馁，他告诉自己，要坚持，哪怕到最后一口气他要做海明威笔下的老人。
希望总会垂青有准备的人。他等来了大鱼，鱼身比他的船大好几倍，它围着他转，把他的小船当玩具一样，抛起，放下，放下，抛起。
他像一只水鸟，在它的头上飞。
他抓不住它。他连它的皮肤都触不到，他只能看着它，看它把他当玩具似地捉弄。
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是一个早晨。他看到稀薄的日光透过纱窗，照见床上沉睡着微微打鼾的妻子。他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刚躺下，妻子一条腿伸过来架在他的肚皮上。他轻轻地抬起妻子的腿，妻子翻了个身。
今天你去给孩子开家长会，别忘了，我再睡会儿。
妻子不知道他曾经离开，一秒钟也不曾。
悲哀，洪水一样涌向他。他拉起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地，像是钻进了大鱼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