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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关于解读《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几个问题

 布衣i 2019-07-24

关于解读《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几个问题

统编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选入《红楼梦》的“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一片段,是从小说第四十回中截取下来的,相对完整地写了刘姥姥在大观园用餐时,鸳鸯和王熙凤合计让刘姥姥主演了一出装疯卖傻似的笑剧,引得贾母等众人恣意大笑,成为《红楼梦》中最有感染力的篇章之一。

怎么理解和赏析这一片段?虽然相关的论述可谓汗牛充栋,但能结合中学语文教学要求而分析得靠谱的,还是少见。与之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中的分析,失误甚多,对此我另有文章讨论,这里不拟展开,仅就这一节选,梳理红学界的研究成果,并斟酌提出一些个人看法,希望供语文界参考。

01
课文依据的版本有何特点

《红楼梦》在清代流传的版本相当复杂,课文依据的是196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其底本是以乾隆五十七年(即1792年)程伟元和高鹗合作整理的木刻本(俗称程乙本,以区别于前一年出版的程甲本)加以校订标点注释出版的。

近年来,市面上通行的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这个本子,前八十回底本依据是庚辰本,这是曹雪芹在世时的一个钞本,虽然不是曹雪芹手稿本,但相对后来的木刻本比如程乙本,是更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红楼梦》早期钞本有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所谓甲戌、己卯和庚辰,是脂砚斋抄阅评点的纪年,但存世的都是别人转抄而不是脂砚斋本人的手钞本。因为三个早期钞本中,庚辰本保留内容最多,共有七十八回,所以《红楼梦》研究所就以它为底本整理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则用程甲本作底本。早期钞本里有不少写错的字句及脱漏的地方,有些错误明显的,校注者作了校订,有些涉及见仁见智的问题,校订者就未做改动。当初程伟元和高鹗整理木刻本时,已经对其中的一些失误作了修订,但遗憾的是,他们也对原本不错的文字,作了删改,结果削弱了早期钞本文字表达的精准性和艺术性。这里举《刘姥姥进大观园》中的几个例子,以作说明。

庚辰本中涉及人物语言粗俗的地方,程乙本大多做了改动。其中写刘姥姥说要吃一个鸽子蛋时,庚辰本是写“我且肏攮一个”,在程乙本中改为“我且得一个儿”,“肏攮”改为“得”,把粗俗变为通俗的同时,生动性也一并遮蔽了。但这样的修改有一定合理性,有些修改,则未必合适。

比如老祖宗带刘姥姥坐船去探春住所时,正赶上开早饭时间,王夫人问在哪里摆放早饭,老祖宗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但是在程乙本,删除“就”字,改为“你三妹妹那里好”。把本来是基于去探春屋里的前提而需要的一个“就”字抹去了,这样,选择在探春屋里开早饭,成为一个泛泛的“好”的判断,显然失去了老祖宗说话应有的那种稳重和妥帖。

再如,在探春屋里开早饭时,先交代了薛姨妈在自己住处吃了早饭,然后她只是坐在旁边喝茶。所以当刘姥姥说话引得众人大笑时,只有薛姨妈是把茶喷到了探春裙子上,而史湘云则喷出了饭,探春也是把饭碗扣到了迎春身上。但在程乙本中,一概改为茶和茶碗,这一改动,不但没有了层次感,其实也是缺少前后呼应的。

总体看,程乙本的艺术感要弱于庚辰本,而教材编者选程乙本作底本的1964年版《红楼梦》作依据,不知是否考虑了程乙本的文字更书面化,注释也比较精当?但不把红学界校点整理的最新版本编入教材,总令人感到有些遗憾。

02
如何评价刘姥姥形象及其进大观园的言行

在以贵族之家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红楼梦》中,同时写一个来自中下层的乡野之人刘姥姥,显然有多重意义,这里仅就三方面加以提示。

其一,从人生价值取向看,刘姥姥的出场,是作为底层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与贾府上层人士的形成一种对照。这种来自底层的价值观,是辛勤劳作自食其力的,是讲求实际而不去梦想的,即便到贾府有打秋风的目的,但她同时以自己的忍耻之心,为贾府卖力地表演了一出笑剧,多少也是一种付出。而且知恩图报,无论在我们所了解的曹雪芹后四十回写作计划中,还是现在的续作中,刘姥姥在贾府落难时出手相助,显示了底层人的那种淳朴厚道的品质。而这种人生价值取向,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作者认真思考的一个方向,所以在第五回有关巧姐的判词画册和红楼梦曲中,以美人纺线的画面和“留余庆”的曲子,暗示了这样的生活价值,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其二,从家族的发展趋势看,刘姥姥是以一个陌生化的旁观视角,让她从一个短暂经历的横断面几次插入荣国府,对一个曾经是大富大贵人家到衰败后跌落低谷有直觉感受,从而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强烈对照。她二进荣国府被带入大观园游览,是以逗乐为目的,所以,即便王熙凤甚至老祖宗等在向刘姥姥显摆他们家族生活的奢华,也可以理解为是要让刘姥姥惊奇得失态而产生乐趣。这样,奢华的显摆常常是在轻描淡写的不经意中显露出来,使得贵族式显摆和暴发户式显摆有了关键区别。

其三,从文化趣味差异看,刘姥姥进大观园,形成的喜剧性冲突,固然有她不经世面而闹出的笑话(也不排除她有装疯卖傻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文化趣味上的粗俗与贵族高雅之间产生的冲突,使得刘姥姥的许多言行,犹如喜剧舞台上的“丑角”表演。但小说深刻的地方在于,当刘姥姥在大观园中因其粗俗的言行而博得周边人哄笑时,也写了她进入栊翠庵品茶遭受妙玉的嫌弃,以及她醉卧怡红院给袭人带来的惊吓。如何评价粗俗与高雅的冲突,如何分析高雅和粗俗的文化起因和社会因素,成了一个引人深入思考的问题。

具体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其言语的“有趣”是有目共睹的。这种有趣,当然是源自其所处的乡野的、中下层生活环境造成的言行习惯与都市贵族生活趣味有尖锐反差和冲突。但促使这种本质冲突在激化中得以生动表现,则跟王熙凤等人的精心设计下的刘姥姥“机灵”配合不无关系。

以课文节录的描写用餐论,刘姥姥从头至尾所发的感叹,其一言一语,不时地将其乡野底层生活方式召唤到眼前,来跟大观园的生活互相叠加,互相对照,这不是在隔离开自己的日常生活来入乡随俗般暂时适应一种贵族生活,恰恰相反,她是在当下的大观园中不断强调、凸显自己以往的生活,把尖锐的冲突感呈现到众人面前,来营造一种喜剧效果。这样,精致的象牙镶金筷子,在她眼中成了乡下人使用的农具叉巴子或者铁锨,而自己也成了一个能够吞下老母猪的大牛。当她把这样的感觉有意无意大声说出来时,才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其中有一段对话,颇能说明这种冲突的喜剧色彩。当刘姥姥使用象牙镶金筷子不方便而给她换上乌木镶银的筷子时,刘姥姥说“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告诉她,银筷子能够试出菜里的毒,刘姥姥不由得感叹说:“这个菜里有毒,我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拼了性命也要吃尽美食,这当然是对美味带有夸张的高度赞美,但这一对话的深刻在于,当有无毒性成为贵族评价食品的一个可能标准时,这种标准在乡野的底层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能否吃到的问题。如果能吃到,毒不毒的问题已经无所谓了。这固然是夸张式玩笑,但说出这样夸张玩笑话的意义在于,在刘姥姥的言语层面,在另一种思维方式主导下,精致的用具、崇高的人格和宝贵的生命,其意义都可以被颠覆、被解构、被重新思考。不妨说,刘姥姥进大观园,似乎带动周边人,掀起了一场意味深长的语言狂欢。

03
如何赏析小说刻画的众人笑态

刘姥姥根据王熙凤、鸳鸯的安排,开饭时念出“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等话时,小说接下来对众人各种笑态的描写,受到读者一致欣赏,蔡义江关于这一段描写,评价为“最神奇的文字,每种笑态都合其人的特点”[1]。但究竟符合怎样的特点,真要一一对应来分析,未必容易。这里试从两点切入分析。

其一,对众人的笑从无法克制到克制进行层次划分,大致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桌边吃饭包括喝茶的薛姨妈各种笑翻了的举动,他们以彻底放松、难以克制为特征。第二层是在旁边站着伺候的丫鬟婆子,他们也都笑着弯腰屈背,不同的是,他们有的躲到外面蹲下去笑,有的忍住笑上前给主人换弄脏的衣服,这样的退出和上前行为,多少显示了一些笑与克制的兼而有之。第三层就是王熙凤和鸳鸯两人,能够努力克制自己,忍住不笑,继续着这幕喜剧的“导演”工作。

其二,是各人笑态的个性化问题,这里可借助比较来稍加分析。比如林黛玉体弱多病,经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所以容易笑岔气。而长辈贾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是王熙凤等在搞鬼,本来都可以来数落她,只不过贾母首先顾及的是滚到她怀里的宝玉,当然自己也处在笑神经的剧烈震荡中,还来不及数落王熙凤,等缓过一阵后,才来笑骂凤丫头这个“促狭鬼”。王夫人则是笑得想说而说不出来,所以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王熙凤。再比如,同样是依靠老人,贾宝玉是滚到贾母的怀里,而惜春是离开座位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两人动作幅度、闹出动静的差异,还是跟各自的习性有一定关系,也说明在此时,只有宝玉最有资格也最习惯到贾母怀里去撒娇。薛姨妈的茶喷到了探春身上,探春把手中的碗扣到了迎春身上,这样,既有因刘姥姥而大笑的指向一致性,又在彼此间,形成大笑导致失礼行为的连锁反应。

根据文中“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这一句判断,在场的除了上述两人,其他人都忍俊不禁。但是,为何小说没有写在场的迎春、薛宝钗的笑态呢?

没有直接写迎春可以理解,因为当小说写探春笑得把碗扣到迎春身上时,当小说写那些丫鬟婆子忍住笑上来给姐妹换衣裳时,其实已经或明或暗写到了迎春,我们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一边笑一边正在忙着打理自己的衣服。但是薛宝钗呢?

作者略去在场的薛宝钗,不给出特写镜头,确实是耐人寻味的。让我们好奇的是,这样一个最懂得恪守传统礼仪的人,在这种场合如何自处?又如何来面对他人甚至其母亲的失态?我觉得一个可能是,作者这样的略而不写,是他自己感觉到了书写的困难,无法把控好写薛宝钗因笑得失态或者并不失态的分寸感,所以干脆采取回避的方式,从而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

04
如何理解王熙凤等捉弄刘姥姥及刘姥姥自身的反应

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角度看。首先是王熙凤、鸳鸯等捉弄刘姥姥,借此来给大观园带来一点活力,带来一点野趣,其营造欢笑的过程,对刘姥姥确实有不够尊重、把她视为笑料的因素。也由于此,有学者认为,捉弄刘姥姥固然是让刘姥姥出了丑,但同时,也是让那些制造笑话、看笑话的人,暴露了自身不够光彩的一面。这一点,毋庸讳言。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王熙凤和鸳鸯是跟刘姥姥有过事先约定,似乎把她当作一个喜剧演员来处理的。这样,刘姥姥的言行,可理解为是在配合王熙凤等人的“导演”,卖力表演一出戏。其做人的本色与其需要扮演的角色,具有一定的间离感。这里,我们或许并不能把生活中对人的尊重要求全然挪用于进入角色时的人的状态。

其次,我们还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即在这样的捉弄中,该怎么来理解刘姥姥的反应?

有学者认为刘姥姥为了从贾府中获利,不惜装疯卖傻,显示了自己的不知羞耻。自尊心极强的林黛玉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讥笑她为“母蝗虫”。这样的说法貌似合理,其实是不知底层人生之艰的一种轻飘飘思想。事实上,有一个细节表明了刘姥姥并非不知羞耻。当王熙凤为了捉弄刘姥姥而把鲜花插满她头时,刘姥姥虽然当众也开玩笑说要做个“老风流”,但后来喝醉酒误把镜子中的自己当作亲家时,就指责她见园里的花好,“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明她内心是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的,也许评价她的言行是“忍耻”之心而不是“不知羞耻”,更有一种同情式理解。

说到刘姥姥的反应,有一个总结意味的问题值得提出来讨论。

课文节选的最后部分,写刘姥姥和作为笑剧观众的众人吃饭完毕,有这样一段:

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

按照大家族的礼仪,媳妇们是不跟贾母及公子小姐还有客人一起进餐的,而本来,鸳鸯等丫鬟吃饭更要靠后。这样井然有序的礼仪,让刘姥姥感叹“礼出大家”。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她因所见这一幕的即兴发挥。但耐人寻味的是,此前众人放肆笑闹的一幕,恰恰是大家在对礼仪的极大破坏中享受乐趣的,而刘姥姥既没有享受到这种乐趣,又成了这种礼仪破坏的牺牲品,“无理取闹”中的丑角。所以,由她来感叹“礼出大家”,我们就很难判断,她是就事论事的真诚感叹,还是也有反讽式的弦外之音?但王熙凤和鸳鸯敏捷而又过度的反应,可能暗示她们多少有些在意刘姥姥是话中有话。不过刘姥姥的真实想法呢?她立马声明自己不会计较,究竟是真诚的,还是在王熙凤和鸳鸯表示了歉意后的客套?这有待我们联系前后文去深入讨论。但不管怎么说,刘姥姥“礼出大家”这一感叹(或者反讽),对这场王熙凤、鸳鸯主导下的笑闹具有一种总结意味,是值得我们充分予以重视的。

注释:

[1]蔡义江.蔡义江新评红楼梦:上[M].北京:龙门书局,2010:451.

——《语文学习》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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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詹丹,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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