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戴锦华 |《狮子王》:后冷战时代的《哈姆雷特》

 明日大雪飘 2019-07-25

设若《哈姆雷特》的有声电影改编序列事实上负载着某种现代的、亦是冷战时代的幽灵与创伤,那么制作完美、甜且萌的《狮子王》便是一次狂欢式的庆典、驱魔与治愈。尽管幽灵已逝却注定重返:高度非政治化的《狮子王》事实上开后冷战新主流叙述的风气之先:以富足vs.贫穷、德政vs.暴君、民主vs.专制,取代资本主义vs.社会主义作为对抗性修辞与胜利者叙述;但其内在幽灵性,却正是新自由主义逻辑的核心:狮王之于森林、动物王国统治的“天然”合法,正是最直观、本意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金毛与黑毛注定一般无二。


本文为《后冷战,庆典时刻与<哈姆雷特>的“完满”》的部分节选,载于戴锦华、孙柏合著的《<哈姆雷特>的影舞编年》。全文首发于公众号“海螺社区”,感谢授权!

戴锦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研究生导师

孙柏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副教授


戴锦华:如果说《哈姆雷特》的电影改编在1990年的喷发,尚可以视为“偶然”,那么20世纪最后十年的文化纪录底板上,经典的电影(/电视)、尤其是《哈姆雷特》改编的持续热度——几乎是一道绵延不绝的、跨世纪的文化风景线,便绝对是后冷战西方文化的症候性呈现。

有趣的是,这轮旷日持久的文学经典的全面轮回转世,首先以分外喜感的方式闯入全球大众(消费者)的视野:1994年,迪斯尼率先推出了一部甜美、温馨的“异型”《哈姆雷特》:《狮子王》。这部好莱坞/迪斯尼大片一炮而红,全球热映(这也是最早近乎同步于中国大陆发行的好莱坞/迪斯尼之一)。影片不仅创造了全球票房奇迹,而且迅速改编(再改编)为百老汇歌舞剧常演至今不衰,而这一大歌舞的巡演形式,则常驻全美、全球的迪斯尼乐园。

动画电影《狮子王》剧照

无需铺陈社会历史分析,这一轮欧洲经典改编热的开篇,显然绝非偶然地对位着冷战的终结与后冷战的开启。无需重述胜利者携带战利品的故事,经历了数十年两大阵营对欧洲文学经典的争夺与共享之后,欧美终于可以看似安全地回收并光大“自己”的经典了。

这份后冷战时代之经典改编的反转意味,首先在《狮子王》中高调登场。在《狮子王》里,小狮子辛巴经历了家喻户晓的丹麦王子悲剧的典型桥段:父王遭阴谋杀害,凶手/叔父乘机谋权篡位,流落他乡的小王子为了内心的自我疑惧规避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直到最后时刻方才采取行动。但或许并不仅仅出自迪斯尼和卡通片的必须,小辛巴不仅终于一举战胜邪恶,即位成婚,而且喜得小王子,普天同庆,百兽来朝。

几乎无需过度阐释,《狮子王》之为后冷战莅临的欢庆、疗愈、匡扶的意味就在其表层结构之中。就其剧情的内部逻辑而言,为高光勾勒的,是父子、而非母子情深;延宕了复仇行动的,不仅是等待成长的必需,而且是遭阴谋欺骗不明真相;于是,阴谋一旦败露,辛巴便义无反顾。更重要的改写在于,作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成长故事,辛巴不仅替父报仇,重建王国,而且以将自己成就为父亲,表达了对父权及父名的认同与占有。

更为有趣的是,《狮子王》的基本造型、空间与剧情的设置似乎“偶然”地结构为赤金毛色的穆法沙、辛巴父子与黑色毛发的刀疤的对立,在此只需提示好莱坞黄金时代家喻户晓的人物造型、表意系统的伪人种学规定:金发碧眼vs.有色人种意味先在的价值、善恶表述,再提示20世纪美国社会曾最尖锐却曾经讳莫如深的冲突主题:黑人(或使用美国“政治正确”的表述:非裔美国人)/民权这一美国社会的“痼疾”;再加上一个小小的佐证:片中所有正面角色,均由知名白人演员配音,而为刀疤和众鬣狗配音的,则是著名的美国黑人明星。

穆法沙与刀疤

孙柏:说到美国的种族问题,另有两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改编/异型版本,也都有涉及。一部是1961年的歌舞片《西区故事》,另一部是1996年“后现代激情版”《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巴兹·鲁尔曼导演)。《西区故事》是把两个家族的世仇改换为在美国的白人和波多黎各人的冲突,但这里或许可以挪用布里恩·汉德森关于《搜索者》的批评——在约翰·福特的那部影片里,白人和印地安人之间的敌对、仇杀实际是黑白问题的一个置换性的表达,在《西区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情形有相似之处,表面我们看到的是白人和波多黎各人的冲突,但实际是对当时美国黑白种族问题的一个隐喻。96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情境里,“名城维洛那”变成了洛杉矶,但影片实际取景又是在墨西哥城,而且整个的影像风格和人物设定,也都是把想象的地标落在美国白人和拉丁裔之间相互冲突又彼此纠结的社会地景上。

96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戴锦华:的确是重要的提醒和补充。如果比较看《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所谓的爱情的原型剧,其实它所包含的,就是剧情当中造成爱情悲剧的社会性因素——家族仇杀,这是最早被用于书写今天现实冲突的一种寓言。我同意你的说法:关于美国社会的黑白问题,《西区故事》中的波多黎各人只是一个隐喻上的指称,它指称的是就象活火山一样已到即将迸发时刻的那种黑人与白人之间的种族冲突;但是到了96年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巴兹·鲁尔曼的这一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涉及的却是拉美裔非法移民对美国社会造成的真实冲突,并且在这种种族冲突之中更带出了美国社会阶级矛盾的面向。就是说,在经历了马丁·路德·金民权运动的半个世纪之后,在黑人总统奥巴马连选连任的今天,美国社会最为深刻的种族议题,凸显为来自拉丁美洲的拉丁裔移民问题——尽管黑人或曰非裔问题远未消失。

回到对《狮子王》的讨论,若进一步引申其中直接的(尽管化妆的)种族面向,那么,充当了“叔父”刀疤之帮凶的众鬣狗原本生活在王国边陲之地:狰狞荒芜的恐龙坟场;他们一经侵入中心地带成为暴君的帮凶,王国内便饥馑遍地,兽不聊生,满目疮痍。类似情境与冷战逻辑之下的西方社会的东方想象及美国内部对非法移民的想象与恐惧,近乎无间吻合。于是,辛巴的复仇与复国,正在于驱逐暴君,令其帮凶/鬣狗重回其来所:边缘与荒芜之所在,便自此国泰兽安,千秋万代(笑)。

设若《哈姆雷特》的有声电影改编序列事实上负载着某种现代的、亦是冷战时代的幽灵与创伤,那么制作完美、甜且萌的《狮子王》便是一次狂欢式的庆典、驱魔与治愈。尽管幽灵已逝却注定重返:高度非政治化的《狮子王》事实上开后冷战新主流叙述的风气之先:以富足vs.贫穷、德政vs.暴君、民主vs.专制,取代资本主义vs.社会主义作为对抗性修辞与胜利者叙述;但其内在幽灵性,却正是新自由主义逻辑的核心:狮王之于森林、动物王国统治的“天然”合法,正是最直观、本意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金毛与黑毛注定一般无二。

从左到右分别是辛巴与其子出生时受百兽膜拜的场景

多说几句题外话(题中意):Discovery中的一则非洲野生动物节目十足有趣。据称,当远红外线技术应用于野外夜间摄影之后,许多关于自然界的知识获得了惊人的刷新与改变。夜间摄影获得的资料表明,并非鬣狗作为自然清洁工,食用猛兽的残羹余屑,而是相反,猛兽、尤其是狮虎经常食用它们自猎狗那里夺得的残羹。因为猛兽的爆发力惊人却耐力极为有限,几乎无法从以速度和耐力取胜的食草类兽群中获得食物;因此只能从耐力、速度与攻击力均见长的鬣狗群那里不断劫掠食物。

对于我,这几乎可以读作全球化的今日世界的寓言:几乎所有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尤其是非洲都是世界上主要的贸易出口国或地区,他们养活了西方世界的国家和地区,自己却是这世界上最为贫穷和饥饿频仍的区域。至此,以非洲野生动物为其造型依据、以非洲充裕、灿烂的阳光为其色彩与影调支撑的《狮子王》,其意义逻辑,便更加可疑而繁复。

事实上,自卡通片改编的百老汇同名音乐剧其舞美、造型、服装、道具不仅一如既往地美轮美奂,而且极具创意;但即使相对于百老汇音乐剧,也叙事单薄、稀疏。有趣的是全剧完全采取了非洲形象,非洲土风 美国黑人音乐、舞蹈基调与风格。

《狮子王》舞台剧剧照

孙柏:您说的这部舞台剧版《狮子王》的导演朱莉·泰摩尔(Julie Taymor),是著名的戏剧、电影双栖明星导演,迄今已执导过两部莎剧改编影片:《泰特斯·安德洛尼科斯》和《暴风雨》。特别是拍摄于2011年的这部《暴风雨》,与我们这里讨论的种族议题密切相关。在六十年代的解殖浪潮和革命氛围之下,第三世界和“第四世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流散空间)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们格外注重对《暴风雨》的后殖民阐释及重新演绎。首先,是普洛斯庇罗和卡利班之间的主奴关系中赤裸裸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倾向得到集中的批判性释读;继而,在当时各种版本的舞台搬演中,卡利班对普洛斯庇罗说的那句台词都被加以反转式的阐发:“你教给我语言,而我唯一的收益就是学会如何去咒骂!” 

《暴风雨》海报

但是,进入80年代之后,这阵围绕莎士比亚及其象征的西方文化正统的解殖批判的“暴风雨”便逐渐消散;而等到冷战结束的时候,那片“咒骂”之声就更是湮灭不闻了。1991年彼得·格林纳威的《普洛斯庇罗之书》是很具有症候性的一例,作为一部改编电影,它的着力点是放在剧场、电影以及“书”的媒介意识上:“剧场作为文本的幽灵,继续追逐着电影。”文字与形像、呈现与再现之间由来已久的纠结缠绕才是这部影片的关切所在,如果从理论的层面来说,格林纳威实际已悄然将“后殖民”微调至“后现代”的频道上。(Lia M. Hotchkiss:“The Incorporation of Word as Image in Peter Greenaway’s Prospero’s Books”,in Starks and Courtney(eds.):The Reel Shakespeare: Alternative Cinema and Theory,Madison: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2002.)

但这种后退的姿态在泰摩尔的影片里就愈发明显了。这位曾经的“后现代”戏剧导演甚至放弃了那种“激进的保守”,泰摩尔让曾出演伊利莎白二世女王并获奖无数的海伦·米伦(Helen Mirren)扮演普洛斯庇拉(Prospera,人物原名“普洛斯庇罗”的阴性化),同时用黑人演员扮演丑恶、阴险的怪物奴隶卡利班——这种演员/角色的象征资本的配置,只能是有意或无意地还原伊利莎白一世时代即已开启的殖民主义景观。借助数字技术,影片做到了梦幻、绮丽而又简约、明快,但愿哥伦布起航的时候内心和世界真有那么纯净……

从《暴风雨》的改编作品序列中,其实我们也可以看到,您刚才说到的全球化的今日世界的寓言:险被推翻的资本主义世界秩序得以匡复,第三世界注定的“命运”终于得到又一次的认证,而且,因为他们曾经的反抗、斗争(“咒骂”),在这庆典时刻,他们还被要求“双重赔付”。——毫无疑问,这是后冷战的政治经济格局及其文化逻辑中最为内在的组成部分。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