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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小令鉴赏之二十八 – 国学网

 江山携手 2019-07-29

【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 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黄钟”古代乐律名。古乐分为十二律﹐阴、阳各六,总称为“六律”。其中奇数“1、3、5、7、911”各律称为“律”,偶数“2、4、6、8、10、12”各律称为“吕”。排序从低到高,依次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人月圆”,词牌名,亦为曲牌名。词调始于北宋王诜,因词中有“人月圆时””句,遂取为词调名。金代的吴激词有“青衫泪湿”句,故又名《青衫湿》。作为曲调,用在令曲中,《中原音韵》归入“黄钟宫”。有幺篇换头,须连用。

  咏歌隐逸,是元人散曲中分量最重的一个内容,而且与传统的隐逸题材还有一定的差距,表现出独有的内容和风格:传统的隐逸题材常包含着对现实是非的评说,在对古人肯定或否定之中表达自己的人生选择。而元人散曲中的隐逸之作则往往不问是非,对古人愚贤善恶一概否定,对传统表现出一种彻底的绝望;古代的隐逸作品常常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表现出一种独善其身的高洁,而元人散曲中则多表现及时行乐、乃至强作出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使隐居生活带着几分世俗气。元人小令这种隐居题材的特色,即使在马致远、张可久这些以典雅清丽为特色的作者笔下亦表现得很充分。如马致远在著名的套曲【双调·夜行船·秋思】中写道:“【乔木查】想秦宫汉阙⑶,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⑷。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离亭宴煞】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张可久这首小令亦是如此:题名《山中书事》,实为怀古。借感叹古今的兴亡盛衰表达自己看破世情、隐居山野的生活态度。曲中的孔林、吴宫、楚庙,昔日繁华、文明昌盛皆化作乱草荒冢、南柯一梦。作者在一番勘破世情、厌倦功名的慨叹之后,作出的人生选择是投老山村、诗酒自娱。小令当写于晚年隐居在杭州西湖山下之作,可以说是一生颠沛追寻后的彻悟。但值得称道的是,这种彻悟并不仅仅是建立在个人的遭际之上,而是从一个更高的人生视野、更宽的历史架构思考中得出的。

  开头两句“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历史高度和现实深度。“千古”是“思接千载”,纵观古今:“天涯”,是“视通万里”,阅历四方。诗人从历史的盛衰兴亡和现实的切身体验,即时间与空间、纵向与横向这样两个角度,似乎悟出了社会人生的哲理:一切朝代的兴亡盛衰,英雄的得失荣辱,都不过像一场梦幻,转瞬即逝。诗人总揽千古兴亡盛衰,深感繁华不过一梦,这当中既包括后面所说的“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也包括他在另一首怀古词【卖花声】中所说的秦代阿房宫、石崇金谷名和隋炀帝的运河龙舟,充满一种历史的虚幻感。如果说首句是从历史的盛衰兴亡着眼,次句“诗眼倦天涯”则是从自身的经历出发,是对自己颠沛流离一生的总结和慨叹。“诗眼”,即诗人的观察力,作者自谓。作者平生足迹曾遍及湘、鄂、皖、苏、浙等江南各省,可谓浪迹”天涯”了。然而终其碌碌一生,仅做过路吏、扬州民务官、桐庐典史、昆山幕僚等卑微杂职而已。难怪他常为此喟叹:“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普天乐·秋怀】)难怪他常为此愤激不平:”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齐天乐·过红衫儿】)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风尘奔波之苦,落拓不遇之怨,世态炎凉之叹!它既是作者大半生人生经历的总结,也预示着作者后半生的人生选择——走归隐之路。既暗含了题旨,也开启了下文。因为如此坎坷悲辛,书剑飘零,怎能不令人厌倦思归呢?所以“倦”字,已遥为后文写隐居埋下伏笔;“天涯”又替后面的“孔林”三句做好铺垫。

  接下来三句“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以孔林、吴宫与楚庙为例,具体铺叙千古繁华如梦的事实,同时也是“诗眼”阅历“天涯”得出的具体结论:往昔繁华,如今只剩下凄凉一片。“孔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在今山东曲阜城北,内有苍松古柏;“吴宫”,吴王宫,又叫馆娃宫,故址在苏州灵岩山上,为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夫差为西施扩建的宫殿,后来越王勾践灭吴,夫差自杀,吴王宫被焚烧。“楚庙”即楚国的宗庙。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今湖北江陵)楚在王室宗庙被夷为平地。作者对这三处的选择是经过精心构置的:孔林代表道德文章,吴宫代表繁华享受,楚庙代表江山社稷。透过这三处如今只剩下“乔木”、“蔓草”和“寒鸦”,作者着意告诉我们:历史上的一切王霸大业、文采风流、红颜繁华都是虚幻的。三句用鼎足对,具体印证世事沧桑,繁华如梦的哲理:即使像孔子那样的儒家圣贤,吴王那样的称霸雄杰,楚庙那样的江山社稷,而今安在哉?惟余苍翠的乔木,荒芜的蔓草,栖息的寒鸦而已。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而已,正如他在【普天乐·道情】中所云:“北邙烟,西州泪,先朝故家,破冢残碑。”小令中孔林内那苍老的乔木,吴宫断壁颓垣上那萋萋的蔓草和楚庙故址上空那阵阵寒鸦,更增添了这种沧桑感和历史的虚幻感。诗人参破世情,厌倦尘世,寻求归隐已是必然

  全曲上片咏史,突出虚幻感;下片抒怀,突出归隐之乐。极力夸写自己归隐后生活的宁静淡泊和诗酒自娱的种种乐趣。“数间茅舍,投老村家”是抒写隐居环境。“茅舍”强调其简朴,就像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藏书万卷”暗含其精神生活的丰富;“投老”即到老、临老;“投老村家”点破自己是晚年归隐,过着清贫自守的村居生活。作者通过这三句突出隐居环境的幽静古朴,恬淡安宁:这里没有车马红尘的喧扰,而有青山白云、沟壑林泉的景致,有竹篱茅舍来相伴余生,这正是“倦天涯”之后的宜人归宿。另外,这三句在结构上也是回应诗题“山中书事”。接下来的三句“山中何事?松花,春水煎茶”,是具写隐居生活。作者用“山中何事”设问,紧扣诗题,然后用“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作答。如果说“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是在表白自己隐居环境的简朴清幽和精神生活的丰富,那么这三句在意在宣扬隐居生活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正日饮酒赋诗、煎茶品茗,而且是自家酿的松花酒酒,烹茶用的是山间春水。数间茅舍、清幽宁静、诗酒自娱,自由自在。作者以此和数十年东西奔走任人驱使的风尘小吏生活做一对比,突出晚年的归隐之乐和人生最终选择的正确。其实,隐居生活是需要富有的经济作为基础的,甚至也需要政治背景才能避免官府里胥的敲诈扰。以唐代而言,王维能买下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去“独坐幽篁里,弹吟复长啸”;裴度归隐后能构筑平泉庄,能“藏书万卷”、“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尚书右丞,后者是宰相王缙平泉庄,白居易能在晚年构筑香山别墅,在其中编辑和让人抄写《白香山集》,因为一个是尚书右丞(弟弟王缙又是宰相)、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太子太傅。同样出色也同样想归隐的一些诗人就无法做到。例如孟浩然,家乡的岘山就很美,但无法归隐其中,还得出去谋生、求官,还得去写《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类干谒诗和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类牢骚。被称为中国古典诗坛“三李”之一的李贺,倒是如愿在故乡宜阳三山下归隐。家境是仅在山上有几亩薄田。风雨之夜,伴随着舂臼的,是差吏前来收租的敲门声(《送韦仁实兄弟入关》),可以说是一贫如洗,甚至连唯一的幼弟都养不活,要送到江南去谋生(《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这样的归隐如何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李贺诗风幽冷凄清,人们称之为“鬼才”,不能说不与此生活状况有关。其实,张可久作为一介寒儒,其归隐后的生活是否像这首小令渲染的那么美好?作者是否有大彻大悟,甘心老于是乡?作者同期写的另外一些小令,却提供了相反的例证:“扁舟范蠡高,五柳陶潜傲,南华梦里先惊觉”(【正宫·塞鸿秋】),说明自己是像范蠡避祸归隐五湖,像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像庄子在南华梦中惊醒一样,不得已而归隐;“名不上琼林宴,梦不到金谷园”(【水仙子·次韵】)即是表白自己人生志向,不求名、不求利,但其中亦含有牢骚;至于和曲友贯云石的唱和,说自己“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则是公开的牢骚不平了(【殿前欢·次酸斋韵】)可见那表面恬静悠闲的诗酒自娱中,隐藏着一股愤世嫉俗、笑傲杀王侯的兀然个性吗?

  这首小令的结构极为精巧,语言也清丽典雅,体现了小山乐府的主体风格。全曲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片怀古,抒发前半生的虚幻感;下片论今,叙写后半生的归隐之乐。上片明写一个“倦”字,下片暗写一个“乐”字,套用陶渊明《归去来辞》中“今是而昨非”。另外,曲中也化用李白的《吴宫花草埋幽径》(登金陵凤凰台)和苏轼《念奴娇》“浪淘尽一切风流人物”来寄寓自己的历史虚幻感,都显得典雅清丽又含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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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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