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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作者】郑彦芳|时光背面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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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背面

巷口拐弯有台阶,台阶前不远处有棵国槐,国槐不算粗壮,但是午后逗留台阶上的荫影,足够两个老人纳凉。

透过窗户望过去,老人坐在台阶上,身旁横着拐杖。天暖和了,她又能挪出来看“明儿”了。去年我送母亲过去,她跟母亲说:咱好歹活着,就能天天看见“明儿”。

之前好多时候,尤其在长长的夏日,午后三四点钟,我时不时瞅瞅窗外,当她蹒跚在深巷里,我就搀着母亲迎过去。俩老人约好了的,待炙热稍稍退却,台阶上铺上斑驳的树影后,她们在这儿碰面。

老人比母亲爱说话,坐定后,唠唠叨叨地念些儿家常,经常说着说着靠在母亲身旁就打起盹儿来,口水不知不觉淌下来,蓦然清醒后,她总是讪讪地笑笑,抬手擦去嘴角的口水,看上去怪难为情的。

老人脑血栓导致偏瘫,起初有老伴照应着,老伴下世后,无奈之余来在儿女身边。老人提起老伴,总爱说一句话:破罐熬过囫囵罐。她老伴硬硬朗朗的,说走撒手就走了,甩下她病歪歪的,她觉得尽拖累子女了。

她家有俩儿一女住我家对过,天长日久,相同的境遇把她跟母亲紧紧牵系在一起。

她走路不方便,母亲去找她多一些。但也仅仅是有限的几次,母亲曾说:年轻人里出外进忙忙碌碌的,朽墩一样坐人家家里,怪没意思的。

直等到炎夏,国槐影子爬上台阶,两位老人也就有了绝佳的去处。

去年夏天也不例外,午后,望见她蹒跚在深巷,我就把母亲送过去。

期间带母亲回家转了一圈,临上车,母亲从门洞拿起两只谷墩儿(玉米叶子辫的坐垫)放进车里。入伏后,台阶上坐久了泛潮气,母亲拿过来的两只坐垫,是给自己备一只,再给老人铺一只。

第二天午后,母亲挟两只坐垫等在我家门口,余晖散尽,也没见老人走出来。一家邻居告母亲,老人被接去大女儿家住了。

之后,母亲来来去去也走了几处,斗转星移,眨眼功夫秋天也过去。

入冬的一天,路面上铺了薄薄一层雪,她二女儿家出嫁姑娘,她被接回来,说是想见见母亲。

她家小女儿推走母亲的轮椅,说过会儿把她推过来,和母亲见见面唠唠嗑。

母亲从床上坐起来,收拾妥当,坐在靠床的椅子上,静静地候着。

屋外,雪飘得漫不经心,到黄昏,天色越发暗了,老人终究没能过来。她家里来办喜事的远方亲戚,借此都来探望她,几乎应接不暇,纷纷扰扰过完事后,她又被大女儿接走了。

小心翼翼蛰伏了一个严冬,一天比一天温暖了,万物开始复苏,为母亲又一次熬过苦寒暗暗松下一口气。不成想,雨水刚过,母亲骤然离世。

老人坐在我家对面的台阶上,向这边张望,来我家,得越过一条公路,没人搀扶,她自己没办法走过来。听说她反复向儿女问起母亲:你婶真不在了?然后又说: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

知道她回来,几次想去看看她,却终究没去,我在尽可能地回避任何一个谈及母亲的人。

这个午后,我坐在窗内,看老人坐在树荫下,然后艰难地起身离去。

母亲离开的时候,二姨在海南的表妹家,她摔了一跤,断掉三根肋骨,正在住医院。加上她的身体本就衰弱,而且每况愈下,基于此,关于母亲,一家人都瞒着二姨。

前年母亲大病一场,惊动了所有亲人,二姨回来跟母亲住了几天。我们小姐妹围在她俩身边,小表妹问她们:看你们姐俩亲的,小的时候也斗气不?母亲笑着,伸出右手让我们看她的手指头,除大拇指外,其余四个指头的指甲都是瘪下去的,看着有些异样。听母亲说才知道,那是她姐妹俩幼时在碾房推碾,碾压过的粮食粘在磨盘上,母亲伸手去搅拌,二姨没看见,自顾自地还在推,碾轱辘从母亲手上径直压了过去,四个手指尖被压得扁扁的,慢慢愈合后成了现在这样子。之前,没有听母亲提起过这些事,我们也从来没有发现母亲的右手四个手指头有异样。小表妹问母亲:大姨,你那次有没有打我妈?母亲笑笑:咋没打,我顺手操起碾盘边的笤帚去敲她,你妈绕着碾盘跑。小表妹着急的问:追上了没?母亲看看二姨:最后还是被我撵上了,抓住她后,用笤帚疙瘩照着她的后背狠狠敲了一通。二姨在一旁听着,只是笑。

几场病下来,二姨走路不再利索,说话口齿也不大清楚。可她还是最用心的那个人,逢年过节不忘打电话过来问候,尤其是母亲的生日。每次电话过来,二姨向家里每个人问好,一个都落不下。她的话很难听得懂,通常是她那边说,我们这边猜,习以为常后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在电话里,时不时逗逗二姨,喊她“胡哑巴”,听她在那边呵呵的笑。她跟母亲对话,我们在边上给她们当翻译,姐俩在电话里胡乱打岔,笑一阵哭一阵。

母亲后来操作手机也不灵便了,时常看见她拿起手机按,教给她,一会儿就忘记了。问她想给谁打电话,她摇摇头说:不用打了。许多时候她都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去年冬天,母亲又在按手机,问她想给谁打过去?她说:给你二姨打一电话哇。拿母亲的手机拨通二姨电话,我坐边上听,母亲说:你好哇!家里都好哇!二姨说:都好都好。姐姐你也好哇!孩们也都好哇!跟往日一样,一问一答的,凡家里不管大人小孩,挨个念一遍。帮母亲挂掉电话时告二姨,最近抽时间带母亲去看她。

几天后,表妹把二姨二姨夫接到海南去了,母亲跟二姨的约定随之泡汤。

母亲走后,二姨的手机被收起来。从海南回来,她记挂着母亲,又不能打电话,就缠着表弟表妹带她回老家来看母亲,表弟表妹想尽办法应对她。

二姨回来一个多月了,我们兄妹迟迟没去看她,也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二姨。

无论如何都该去看看她了,等我们去的时候,二姨因血糖高,双腿瘫软无力,又住进医院。

表弟在医院门口接我们进病房,二姨刚打完点滴,坐在轮椅里,看见我们就落泪,想要说的话表达不出来,于是哭得更伤心。

她终于问起母亲,哄她说,母亲在我家里,挺好,不用记挂。她又问,怎么不带母亲过来。又骗她,母亲跟她一样,不方便出远门。她垂下头,哽哽咽咽哭个不住,最后差点儿缓不过气来。

表妹悄悄说,有一次,她跟三姨家儿子聊起母亲,忘记二姨在身边了,被二姨听去许多话。等没人时,二姨逼着表妹问:你大姨是不是不在了?表妹装着跟她开玩笑:你说话说不清楚,听话也听不清楚,你瞎说什么了,我大姨好好的呢。她将信将疑,也就不再问了。

二姨一直瞅着我,看她那神情,对于母亲,她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她在揣度我的表情,想从中捕捉些微儿破绽。只是,我已再不是那个一说谎话就脸红,大人只要瞥上一眼就能识破的孩童了。

二姨无论哭着还是笑着,都像极了母亲,有一瞬感觉她就是母亲,索性她哭陪着她哭,她笑陪着她笑。

午休起来,她突然说:我梦见你妈死了!一家人忙着回应:梦都是反的,梦见死,说明人好着呢!二姨看看我们,不哭也不说话了。

二姨还在找她的手机,不给她手机,她说等出院后,让表弟表妹陪着回来看母亲。

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只能瞒一天算一天吧。

路旁的曼陀罗开出白色的花来,崖畔上的山丹丹花也红艳艳了,樱桃熟了,挂在树上像成串成串的红珍珠。

二舅喊着去他家摘杏,母亲院里的杏也该成熟了吧,假如母亲还在,也该喊着回去了。

七七给母亲上完坟,再没有回去过,没有母亲的家,任凭它飘摇在风雨里,害怕去靠近它,更怕看见它。

去二舅家要路过母亲家,村口正在修牌楼,车辆不能通行,返出村口,拐进河滩。这里有一条粗糙的便道,顺着便道流淌着一脉清流,水流窄窄的,在日光下欢快跳跃。

溪水绕在南山脚底,南山上有母亲的坟头。去二舅家侥幸绕过母亲家门,却绕不过母亲的坟头。

二舅家的杏树不知道多少年了。坐在姥姥家小南屋顶上,躲在浓荫里,拿杏当饭吃,姥姥蹑着小脚,在小院里转过来转过去,一忽儿喂喂猪,一忽儿撵撵斗架的鸡,一忽儿姥姥戴上老花镜,抱着姥爷的土布衫,坐到后门上去补补丁,嘴里一边还在念叨:这狗儿们也不知道哪儿野去了。我们从浓荫里趴出来,踩着木梯挨下去,蹑手蹑脚躲在姥姥背后,一准把姥姥吓一跳。

如今的杏树,站在南屋顶上都够不着了,南屋前靠着一架木梯,南屋顶上靠着树杆又架着木梯。原打算帮二舅来摘杏的,看着那摇摇悬悬的木梯,小南屋也没敢爬上去,最后还是二舅上树,小心踩着树杈,摘下好多。

小村里比往昔更幽静,走出二舅家大门,玉秀嫂站在她家门槛外,拄着一根粗树枝,笑吟吟的。她在家里听见我说话,就挨在门上朝二舅家张望。她头发蓬乱,面部虚浮,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她跟母亲年龄相近亦或是同岁。我要拐出巷口了,她犹在喊:腿不听使唤,想送送你也不能了。

以前来姥姥家,走在河神庙,就能望见阁洞,阁洞外蹲着一只石狮,玉秀嫂常常倒背着手站在石狮旁边,或者靠着石狮,向远处眺望。印象里她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笑咪咪的,悠闲的很。

几年前,有人把石狮偷走了,又蹲了一只在那里,新石狮左看右看总是不顺眼。玉秀嫂想走到石狮跟前,估计也是很艰难了。

返回来时,没走河滩,绕进了街里面。远远望见母亲的门楼,掩映在山楂树下,再走近些儿,从车窗里能看清大门上挂着的铁锁。家门钥匙托付给二舅了,从二舅家出来,也没想着问二舅拿下来。原来,母亲走了,母亲的庭院我们也能这样子路过,像路过多多少少其它的不相干的人家一样。车走得很慢,屋脊、杏树、杏树上成熟的累累果实渐渐从视野里剥离。猛然看见一群人,围在母亲西墙外,车才缓缓停下来。

原来,上面什么领导要来视察,村里统一修缮整顿。母亲家的围墙还是陈旧的土坯墙,父亲在世时抹上的白灰泥已剥蚀。西边墙破损犹且严重,显然受那根杏树的拖累。母亲多年不在家,果实成熟的季节,淘气的孩子攀上墙垣采摘杏子,墙皮被踩踏碎了。

待我们走近,乡邻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他们以为我们是为修边墙的事回来的,说不用操心,他们会修补好的。

不远处一滩和着草的混泥,有人铲在小车里,推在西墙根,匠人用泥抹铲起小车里的泥,一块一块地修补墙上的窟窿。

有一处地方窟窿较大,墙头上铺的那块石板,中间部分凹了下去,下雨天,雨水都聚在凹处,年深日久,墙檐滴水冲刷出大面积的残破,那个地方足足填进去两小车泥水。

应付门面检查,本不用这样认真的,就如同我看见过的许多地方,无论残缺与否,只要用涂料刷成统一的色系,从外像上望过去,看不出什么瑕疵就算敷衍过去了。

他们把活儿做的很上心,像修补自家的屋宇,生怕它走风露雨。

杏树上站着好多鸟,它们不怕人,一边唧唧喳喳,一边在啄食果实。

邻家婶子不知道啥时候站在我身后,招呼去她家,左右劝着喝口水,异乎寻常的热情。她这样一路言行,倒让人好生奇怪。

她是母亲家对门老邻居,出了名的孤人,跟周围邻家极少打交道。出出进进,门对门,脸对脸的,多年来跟母亲腔腔不递,母亲也说不清楚哪件事哪句话不周全,把她得罪下了。我们回去,碰上跟她照面,主动寻着与她打招呼,她也是似理不理的神情。

邻家叔叔顶好,但是他的好总是背着婶子,只要婶子在跟前,瞅着我们来来去去的,他也不说一句话。

习惯了她不苟言笑,见人不理不睬的样子,忽然她笑模笑样地站在脸前,多少有些儿不适应。

她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说她嫁过来那时候,我不过就是刚刚够着她腰间,拧两根辫子的小女孩。她提起父亲,又说到母亲,咋一忽儿说走都走了呢?

多少年来,她若即若离,如此近距离看她,还是第一次,她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皱纹密布,母亲的离世对她有无影响我不知道,但她确实有所改变了。

如果母亲还在,看到这一幕,也该感到些许欣慰吧。

缓慢如蜗牛的车子出了村口,天和地一下子宽广起来,车越开越快,我没有回头,透过泪水望着远方,前方是看不见的未来。曾经的过往,就让它留在身后,留在时光背面吧。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郑彦芳,笔名,人俏西楼。山西晋中和顺县人,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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