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韩石山:短篇小说写作中句号位置之研究

 江北浪周 2019-07-31
动 机

写文章,总是要有动机的,否则你拿不起笔来,或者说敲不动键盘。我如果将写这篇文章的真实动机说了出来,肯定会在当下的文坛,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多少人会齐声爆了粗口:无耻。

我的回应是轻蔑地一笑。前些年我出过一个散文集子,收有多篇写身世的文章,集子的名字是我起的,就叫《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卑劣与无耻,意思差不了多少。批评者,应当比被批评者聪明上一点点。

且撂远了说。

2019年2月的某一天,我在手机上,看到顾建平先生发布的一条消息,说是藏族女作家央珍去世了。我与央珍不是很熟,和她的丈夫龙冬先生,则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太突然了,我打电话问建平先生,说是急症。随后给龙冬先生发去短信:节哀。4月的一天,收到一条“读蜜”读书会的信息,说是要给央珍举办个追思会,龙冬提供的名单里有我,问我可否来。我的回复是:去。随后收到该机构寄来的两本书,央珍的《无性别的神》和《拉萨的时间》。去了才知道,“读蜜”者,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北京的一个分支机构也。

转眼到了5月,突然收到“读蜜”的金马洛先生的短信,说要寄我两本书。不等我回复,书已到了,乃捷克作家兹旦内克·斯维拉克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子,一本名叫《女观众》,一本名叫《错失之爱》。小32开,每本不足200页,印制之精美,让人顿起珍惜之感。

这些年,赁居京华,名义是陪老伴看孙子,实际是老伴既看孙子又看我。闲极无聊,便将一个传记作品,改了又改,改成一部长篇小说,名为《边将》,出版后居然还小有响动。这对一个年过七旬的闲散老人来说,说心中窃喜,总感到分量不足,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像是韩某人说的话。

毕竟还是个读书人,收到了两本精美的书,还是要翻翻的。不光翻内文,还翻序跋。忽地一段话,映入我那眼睑下垂,只剩一道缝隙的眼眶,道是:

斯维拉克毕业于布拉格查理大学语言文学专业,做过多年中学语文教师,他的作品以语言挑剔、苛求完美著称。2008年秋天,72岁的斯维拉克推出第一部小说集——《短篇故事集》(POVIDKY,中文简体版译名《女观众》),一举摘得“畅销书作家”的新桂冠。

这是译者徐伟珠先生《译后记》里的一段话。这段话所在的小节,节名为《72岁成为畅销书作家》。

噫!掐指一算,斯先生是1936年生人,到2008年恰是72岁。我属狗,农历戊戌年生人,对应的是1946年,到2018年《边将》出版,也是72岁。再就是,都是大学本科毕业,他是查理大学文学系,我是山西大学历史系;斯先生做过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我也是做过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

唯一不能提的是,人家的书一出来,在一个中欧小国,“轻松售出几十万册”;我的《边将》印了几千册,出版社还大喊头疼。

坏品行的人,对坏的消息,都有一种天生的过滤能力。这些,在我的意识里,很快全都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72岁,中学教师,出了大名。

当寄书的金马洛先生短信相问,是不是写点什么,我的回复是:遵命。心里想的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庙堂,怎能不哭哭自己的恓惶。

你说“无耻”,在我看来,不过是廉价的赞美罢了。

且看看我们的短篇小说

动机的卑劣,一点也不影响名目的高尚。《短篇小说写作中句号位置之研究》,这措词,这句式,多有学术意味。

拉开做学术的架势,就得按学术的套路去做。想了一下,这篇大文章,应当包括三项内容,一是我的小说理念,二是斯维拉克的短篇小说,三是选几篇当代中国小说,以便与斯氏小说做个比较。内容是这样三项,但我不想按照这个顺序往下写,想来个花活,把我对小说的看法,放在末尾,像个蝎子尾巴那样翘在空中。在先分析斯氏小说,还是先分析我们的小说上,踌躇再三,觉得还是先看看我们的小说。

既然对方是世界一流的小说大家,选取我们的小说,也要有相当的水准,要不就成了田忌赛马,程序上捣了鬼,胜之不武。起初我想的是,网购一本名家编选的“2018年度短篇小说选”,选前三名的小说。又一想,万一小说是按发表时间,或是按姓氏笔画排列呢?这个主意也就作罢。再想的一个是,给《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将现在桌子上放的一本前半年的刊物寄我,上面多半会有三四个短篇,我选前三个就是了。又一想,万一这期恰是个青年作家专号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个更为随机,也更为科学的办法为好,于是我在自己书房里找。

这些年,我基本不看小说,也就不会买小说。在太原,还会收到多个杂志社寄来的刊物,而在北京,连这个也没有。找来找去,还真让我找见了两本。一本是前面提到的央珍的《拉萨的时间》,内中收有她的小说名篇《卍字的边缘》。央珍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藏族学生,被称为“藏族天才女作家”,够格。另一本是,河北省香河县文联编的《小说散文精选》,内中选录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名叫《地下室里的猫》,载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作者张玉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廊坊市作家协会主席,够格。仍觉分量不足,一下子就想到了有“中国的契诃夫”之称的王祥夫先生,有他一篇,就足斤足两了。我有他的微信,此公常把新发表的作品,放在朋友圈里晾晒。一搜,果然搜到了,还冒着热气呢——2019年第6期《青年文学》上的一篇,叫《不过是个爱好》。有这三篇,足以显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骄人的身姿。

先看央珍的《卍字的边缘》。

央珍

开头写“我”参加藏民的婚礼,院心有个白灰撒成的卍字。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新郎的妹妹说是两个乡巴佬,两人行礼时,不偏不斜,正好踩在卍字的边缘上,将这个字的美感破坏了。院子的主屋,让年迈客人休息,有人将这两个乡巴佬引了进去,两人坐在屋子一角默不做声。跳舞开始,那个女的,站起跳了起来,竟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忘情。此事过后,“我”在河边洗衣服,遇到一个叫阿佳的女人,问什么都不开口,房东小女孩告诉我,阿佳是这儿的老师,叫白玛,原本是拉萨人,丈夫是这儿的区长,她随了丈夫来这儿教书。不幸的是,丈夫染上了麻疯病,跳水而亡。村民们都不愿意跟这个女人交往,跟她交往的,是远处山背后一所麻疯病院的院长夫妇。再后来,“我”得知邻院的那个老处女死了。她出身贵族,曾与一个叫普的男子订婚,而普到内陆学习,回来带了一个美人,这个女人多少年来,只有独守空房。几经查询,方知那天婚礼上来的两个乡巴佬一样的中年男女,就是那个从内陆学习回来,名叫普的男子,和他从内陆带回的美女新娘。这个人生的谜,算是解开了。但是“我”总也厘不清的是,婚礼那天,他们为什么要站在卍字的边缘,为什么要往卍字中间挪动脚步,又为什么步履迈得那么艰难?

叙事之简洁,意蕴之飘忽,读来像一首唐人的绝句,又像一首徐志摩的小诗。但是,这是小说吗?我们只能说,中国的小说,是讲究蕴含,讲究意境之美的。

再看张玉清的《地下室里的猫》。

张玉清

像许多小城一样,有个小姑娘一家住在一幢单元楼房里,有地下室。小姑娘骑自行车上学,回来要将自行车推回地下室,要不就会丢了。这一天她要上学了,去地下室推自行车,听见相邻的地下室有猫在叫唤,声音凄惨,很是瘆人。原来,这是个半地下的地下室,朝外的一面有小窗户。窗户上的玻璃破了,猫儿从外面钻进来,掉在里面,再也爬不出去。一连几天,女孩儿都很害怕,终于得了一种近似癔症的病,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听见猫的凄惨的叫声。她母亲去医院看医生。医生是个医学博士,建议她录下猫的叫声,隔天让她的女儿听一次,听上一个月,习惯了,这个病就好了。母亲回家,告诉小姑娘的父亲。父亲想逮只野猫,逮不住。两口子想了个主意,去宠物市场买了只小白猫,扔进邻居家的地下室,不停地录猫的叫声,放给女儿听。一个月后,女儿的病果然好了。又过了几个月,邻居的房子出售,新主人清理地下室,用铁锹铲出两张猫皮出来。新主人很是奇怪,怎么会有两张猫皮呢?看这样子,都有一年了。正在这时,小姑娘恰好推着自行车,从地下室上来,见了,淡淡地看了一眼铁锹上的猫皮,没做声,也没有跟新来的夫妇打招呼,紧走几步抢在前面,到了楼门口,骑上车子,头也不回地上学去了。

这叫小说吗?这叫揭露。为了治好女儿的病,竟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猫,扔进地下室,不停地录音,活活地饿死。这揭露,不是多么激烈,却也有深刻的一面。不能过多地指责,只能说,我们的小说,原本就有揭露世相的功用。

最后来看“中国的契诃夫”王祥夫先生的这篇《不过是一种爱好》。

王祥夫

故事是说,有个叫老布的老人,妻子亡故,他一个人过日子。儿子住在同一个小区,不怎么与他来往。这天夜里,老布家里的水管子裂了,没办法,只好去找儿子。敲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只见儿子一身女人的装束,抹了口红,搽了粉,还穿着高跟鞋。曾听人说儿子有此怪癖,传言得到证实,老布甚是气愤,进到屋里,将一切女人用的行头,装在一个蛇皮袋里,拎回自己的房子。老布坐在电视机前,面对墙上亡妻的遗像,喃喃自语“看你都养了个什么儿子”。墙上的老伴,静静地听着,微微地笑着。气愤过后,老布也想体验一下,于是从蛇皮袋里,取出儿子用过的一件连衣裙,自个穿戴起来,在镜子前面,做出各种动作,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遂脱了扔到一边。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一种病态?老布弄不明白,于是打电话给一位当医生的朋友老刘,难开口,还是开了口。电话里,老布说他的儿子有女朋友,可就是爱穿戴女人的衣裙,内裤与胸罩,一应俱全。老刘笑了,说这叫异物癖。老布问,会不会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老刘说,这个你要问问他的女朋友。又说,既然他有女朋友,你说的衣物,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落在那儿的?老布听了,一想也对,便打电话问儿子,是不是他的女朋友的。儿子听了,大声回答,不是女朋友的,就是他自己的,“我愿意”!无奈之际,老布服了软,也想通了,就当是儿子的一种爱好吧。过后,他给儿子买了一件麻灰色的休闲西装,连同那一蛇皮袋女装,给儿子送了过去,见了面直说:“别激动,就当那是你的一种爱好吧!”

这叫小说吗?你还别说,“中国的契诃夫”的这篇小说,还真是一篇最像小说的小说。前面的概述里,为了节省篇幅,省去了三个意象:一个是在整个过程中,老布家里,有两只宠物小龙虾,一直在地上爬来爬去。有次老布不小心踩断了一只小龙虾的一条腿,过些日子又长了出来。这给人的感觉,是要暗示什么。一个是在说到医生老刘时,说老刘曾援助非洲某国,单身久了,养成喝咖啡的习惯。老刘曾对老布说过,结婚真没劲,结婚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一个人真自由。再就是,老布的亡妻朱兰,脾气大得很。她去世后,老布着实松了一口气,总算没人再对自己发脾气了。这三个意象,都可能将小说的发展岔开。但没有,故事没有岔开,人物也没有翻转,一切都按照最平庸的路子走了下去——这么严重的事态,不过是一种个人的爱好而已。

再看看斯维拉克的短篇小说


斯维拉克

该着说斯维拉克先生的短篇小说了。

金马洛先生寄给我的两本小书,在斯先生他们国内出版时,一本叫《短篇故事集》,2008年出版;一本叫《新短篇故事集》,2011年出版。翻译成汉语出版,前一本叫成《女观众》,后一本叫成《错失之爱》。据书中说,《女观众》里各篇,是斯氏早年写下,压在抽屉里一直没有拿出,直到在影视界成大名,已届72岁时才正式出版。《错失之爱》里的各篇,是在前一书获得大成功后,两三年内写下的。

为了与上述中国作家的作品在数量上保持平衡,我只打算选三篇,且不打算选最叫好的。用作书名的那两篇,当然是最叫好的,就不选了。思之再三再四,从《女观众》一书里选了《追踪记》《伏尔塔瓦河》两篇,从《错失之爱》一书里选了《温泉疗养院》一篇。下面一篇一篇地说。

《追踪记》是一篇最能代表斯氏风格的小说。

一个叫普舍梅克·巴施蒂希的老人去世了,没有几个人来送行,幸喜有他的五个子女,赫然端坐一排,才使得告别大厅不至于显得空落冷清。“我”曾对死者作过承诺,不暴露他生前的秘密,现在他死了不妨一说。多年前,“我”去一家淋浴房洗澡,刚脱下外套,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身穿雨衣闯了进来。淋浴房老板娘跟“我”商量,可否让此人先洗,他会很快完事,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虽不太高兴,但还是同意了。此人不等“我”吭声,立即冲了进去,不消片刻,浴室门砰地打开,那人走出来了,湿淋淋的头发打成绺,水从雨衣上嗒嗒滴落。他疾步出门,往东一拐,身后留下一路潮湿的水渍。“我”大感奇怪,急忙穿了衣服跟了出去。暮色四起,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身子一闪,拐进苏佩塔尔酒吧,走到尽头,又返回来,喝了女招待为他准备的一杯雅卡玛如斯酒,转身就走了。“我”继续跟踪。他进了阒无一人的公园,来到喷泉边,越过栏杆,从喷涌的泉流下昂首而过,大步流星朝市中心奔去。他进了地窖酒吧,朝后走去。“我”怕被他发现,进去后先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酒。不一会儿,他浑身湿漉漉地过来了,恰好坐在“我”身边。侍者递给他一杯雅卡玛如斯酒。“我”告诉他,我是记者,很想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同时问他,能不能再来一杯酒。他答应了。两人喝了好多杯酒,直到午夜过后,他才说了实话,同时要求,在他辞世前,不得将此事公布。他就是巴施蒂希,是一个小职员,收入不高,独自抚养五个孩子。不是他不想再婚,而是没有人愿意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五个娃儿的枷锁。生活太苦了,他给自己规定,每星期有一个晚上,可以喝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实际上,这样的酒,他是喝不起的。某次他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客人进到酒吧,其他客人一见就知道外面下了大雨,纷纷加酒延时。受此启发,他跟老板说,只要老板免费为他提供一杯烈酒,他就可以做这样的表演,当然得是没有下雨的夜晚,还得是那种没有窗户的酒吧。“我”说,你这样做,不是以赢利为目的欺骗公众吗?巴施蒂希说,当有人看见他湿透的雨衣后发问,先生,外面下雨了吗?他总是回答,不,他刚才淋浴了。可惜没人相信,而相信外面真的是下了雨。他仔细研究过刑法,没有哪条提及并规定,如果不是下雨天,人们不能穿湿衣服……不幸的是,后来在某天夜里,因为洒水车司机的疏忽和失职,布拉格失去了一个勤俭持家,又满脑子创意的男人。

《伏尔塔瓦河》更是充满了智慧。“我”是一个钢琴家,主持一档少儿电视节目,也还有点小名气。但是,这个节目被一个叫科尔赫的音乐评论家痛加诋毁,电视台也停播了已录制好的节目。没办法,“我”只好应聘到一个文化机构,去乡下学校给孩子们演奏钢琴。不是所有学校都有合格的音乐设备,“我”只好雇了一辆小车,拉上设备,四处奔忙。经常演出的,是大音乐家贝德里赫·斯美塔的交响曲《伏尔塔瓦河》。“我”一边弹琴一边讲解,效果甚佳。“我”的司机叫特洛比奇,是个粗鲁的中年汉子,对《伏尔塔瓦河》另有一番见解,他认为必然与作曲家的性事有关,要不不会写得这么激情澎湃。某次,“我”去一所学校演出,前一天晚上酗酒嘶喊,嗓子失声,所以,第二天的演出,只好改成由“我”来弹琴,而由特洛比奇讲解。不顾我的暗中提示,特洛比奇大显身手,满嘴胡说八道,说音乐家如何来到伏尔塔瓦河畔的一个村子,勾引了居停主人年轻漂亮的妻子,两人相携私奔,经历种种曲折,终成好事,一同前往市政厅办理结婚证书,市政厅官员掏出印鉴,砰,砰,盖了两下。而《伏尔塔瓦河》的曲终,恰是两个出其不意的重音。特洛比奇的解释是,先敲击印泥,再砸向那张公文纸。待他讲完,后排一位听众,竟轰然倒地。奔过去一看,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音乐评论家科尔赫先生。

《温泉疗养院》是斯氏晚年的作品,写的是“我”住在一家疗养院里。这儿有个绰号叫大熊的医生,是位颇有名望的肌肉骨骼疾病专家。“我”的颈椎有毛病,经这家伙一番调治,竟然好了。这期间,“我”喜欢上了一个叫伦卡的女护士。她呀,小巧玲珑,真是迷人。疗养院还有一对老夫妇,丈夫是个钢琴调音师,双目失明;夫人扬娜女士,年纪虽大,也还风韵犹存。我对这位夫人,也有点意思。一次调音师忘了带一个小工具,我去酒店去取,才发现夫人实际老朽不堪,顿时失去了兴趣。老调音师一面希望自己能治好眼疾,一面又担心,若真的治好了,看见他的夫人,她还像年轻时那样漂亮吗?“她以前美得令人心醉。这是我们盲人的优势,我们的女人永不衰老。”经过一番痛苦的治疗,暂时还不见起色。一次,“我”请老人来酒店房间,看电视上的网球比赛,老人看不见,实际是听。当他站起来面向窗外时,忽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他要和“我”一起去找扬娜女士,报告这个好消息。但老人有些晕眩,只好暂且不动,由“我”去报告这个消息。夫人在温泉游泳,去温泉要经过咖啡厅。而在咖啡厅,“我”遇见扬娜正在跟大熊医生亲热地叙谈,且在医生的手臂上不住地抚摸。“我”告诉扬娜夫人,老人不再是盲人,什么都能看见了。扬娜夫人竟不见一点喜色,一双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大熊则是愤愤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篇小说,我觉得更有味儿。它没有了早年那种强烈的感情落差,事件完全是在情理中进行。然而叙述的舒缓,描摩的细致,使作品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正如中国旧诗所说,“繁华落尽见真淳”。

短篇写作中句号的位置

这样剖析小说,如同街头的艺人在打“莲花落”,只能说些大而不当的空话,绝然传达不出艺术品内在的精妙、外在的气韵。不怕。起初我就没有那样的打算,只是想说明,我们眼下的短篇小说的写作,与斯氏的小说写作,有哪些质地上的不同。

不必绕圈子了,还是把斯氏对短篇小说的看法说出来。

《女观众》和《错失之爱》的前面,都载有斯氏写的《致中国读者》,后面都附有译者徐伟珠写的《译后记》,封底还特意印了斯氏的一段话。将这些文字归纳一番,不难看出斯氏在短篇小说写作上的诸种端倪;若说这是一种理论的话,最恰当的表述该是:句号的位置。

斯氏说,他还是一名高中生时,就清楚自己想成为作家,写短篇小说而不是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作家似一介农夫,而短篇小说作者则像一个园丁。经营的地块不同,操作的方式也就不同。短篇故事好比一垄畦地,长篇小说则似一片广袤的田野。他始终深知自己耕作不了田野,而畦地上的活儿,却令他心心念念。年轻时他写了许多短篇,因为忙于影视的表演与创作,只好将这个爱好深藏不露。直到在影视上功成名就,这才重操旧业,且一举成名。

他将自己的写作,做了个精巧的比喻:宛如见了一个果核,力图还原出一粒樱桃,或者一个李子。他笔下的故事,多是在舟车旅途中捡拾而来,或许是别人向他倾吐的亲历和心语,或许仅仅是邻旁餐桌无意间飘入他耳中的一句话。他的创作,源于他的想象,想象之前发生的故事,以及之后演绎的情景,在母语中找寻恰当的表达,为他带回期盼已久的果肉和果汁。

从他的陈述中,我们能感到,当代捷克年轻一代的作家,跟同一年龄层面的中国作家,犯着同一个毛病。斯氏是这样说的:当今短篇小说的概念已然发生改变。一些作者的写作,几乎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即他们的叙事无需有意义,他们的文本想结束就结束,就这么简单。斯氏对此深不以为然,他说:“我跟他们不属于一类。我喜欢为自己的故事找到适当的句号。”

按我的理解,斯氏的这一理论,还可以做这样的阐释,就是年轻一代的作家,在短篇写作中,只是一味地用“逗号”,而不知道“句号”是什么,也不知道该点在什么位置。看看斯氏的这几篇小说,就知道他的命意何在了。我将之归结为两个法则,一个是故事的,一个是人物的。故事要岔开,人物要翻转;岔开了要能兜住底,翻转了要还是那个人。

且以《追踪记》为例。故事的岔开很明显,在淋浴房,在公园喷泉下,巴施蒂希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浇个湿透,而在酒吧里,却安然地享用着美酒,越来越让人不可理解。然而,巴施蒂希的说辞,让人心酸却无可厚非,也就是说“兜住了底”;人物的性格与品行,一下子翻转了,却还是那同一个人。另外两篇,大致类似,不赘。

且看中国作家的短篇。《卍字的边缘》里,故事的脉络似有似无,人物的形象朦朦胧胧,我们只能说有意境,有蕴含,却看不到事件的岔开,更看不到人物的翻转。相对而言,《地下室里的猫》在叙事上还是有自己的特色的,渐次推进,从容不迫,出于爱心,而残害了一个无辜的小生灵。事件是岔开了,而人物见不到翻转,这也是因为,作者重在讲故事,而没有将笔墨用于父母这一对人物身上。

最可惜的该是《不过是一种爱好》,无论是题材的选择,还是叙事的技巧,都接近了名篇的层面,然而因了心地太软,只想着抚平与解说,而未及挖掘与拓展,活活地将一个“预备期”的名篇,走成了平庸的死局。有好几个地方,都是可以岔开的,可我们的作家,就是不岔开,就是要按照既定的抚平的路子走下去。哪几个地方呢?至少有三条线,都可以走下去:由小龙虾长出新腿来,可以岔到动物能长出自己需要的器官,小布的男扮女装,不过是满足自己生理的一种需求;由刘医生对女人的厌恶,岔到小布对婚姻的恐惧,而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自慰,近似于两性人的处置;由亡妻朱兰生前的大发脾气,岔到老布穿上儿子的女装之后,寻找到一种特殊的幸福感觉,从而理解了儿子的异常举动。事件岔开了,且兜住了底,人物随着来了个翻转,往反叛上推可以,往人性上推也可以,翻转了仍是那个可爱的青年,可爱的儿子。

再往下探索,还有一种可能。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我的一位旅居德国的朋友,给我发来一则信息,说默克尔辞去CDU党主席,继任者也是位女姓。继任不久,她建议立法修建中性厕所,为那些既不站着、也不坐着小便的人着想。此言一出,遭到了嘲笑与抨击。她也不客气,做了有力的回击。引用这个趣闻的意思是想说,小说家的思维,应当有特异之处。我们对世情的观察,是不是可以采取一种更为开放的眼光?对如此严重的人生病症,祥夫现在的处理,只能说是一种充满爱意的抚弄,或者说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媚眼。

且将无耻进行到底

前面说了,我这样的老朽,竟然以“72岁”与“中学教师”这两个条件,与了不起的捷克作家相比配,有人会斥之为“无耻”。一个自称“卑劣小人”的作家,对这样的指斥,没有羞怯的必要。我还想往前走上一步:既是无耻,就不该留下一点“耻”的渣滓。无耻而能做到纯净,品相上总好看些。

很早以前,我也是个写短篇小说的,后来知道没有这个才华,转而做了别的事。总是心有未甘,退休后又重操旧业,写起了小说。只是这次,不写短篇了,写了个长篇,就是前面说过的《边将》。现在的字数是49.4万(以2019年5月第二次印刷为准),那是加上了空页,甚至是加上了插页涨出来的。现在是15章,也是在多次修订中,从原有章节里拆出来增加的。起初写的时候,我是按10章36万字的预设写的,每章3.6万字,每章6节,每节6000字。每一节都要它是一个精美的短篇,每一章都要它是一个完整的中篇,最终是一个气势恢宏的长篇。

再就是,在这部小说里,要体现我的小说理念,说白了就是,小说是作家与读者之间智力的较量,你要胜过读者,读者才会认可你这个作家。这可不是这几天看斯氏的两本书悟出来,或是从他的“句号的位置”上套过来的。早在2016年12月在扬州的一次演讲中,我就说了这个观点,全文收在2017年9月出版的那本《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里。谓予不信,可去查证。

我当时没有事件岔开的意识,而人物要翻转的想法,则是心心念念,明明确确的。我说要把无耻做到纯净的地步,就是要在这儿举《边将》中的一例子,说说怎样的处理,才是人物的翻转。

《边将》第8章名叫《荷叶坪》。前一章写了主人公杜如桢在一场大战之后,回到右卫家中,而家中出了件大事,就是寡嫂无法忍受婆母的恶语中伤,大闹了一场;全家男人的意见,基本上倾向于让她再嫁(等同逐出家门),而将儿子留在杜家。晚上商议此事回来,很晚了,杜如桢回到自家屋里,媳妇沈氏已洗了身子,钻进被窝,灯还亮着,等他回来。杜如桢爱慕寡嫂,媳妇是知道的,且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临睡前,种种爱抚,沈氏都一一领受,只是对丈夫逡巡不进,表示不满,甚至疑心他是从寡嫂房里出来。丈夫分辩说,他是从爹那儿出来,一晚上都跟爹和大哥商议拿二嫂怎么办。不料沈氏一听就发了火,说真不要脸,几个大男人商议着欺负一个女人,你说你们要脸吗?杜如桢甚是惊异,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平日你不是恨二嫂吗?沈氏的回答,让杜如桢顿时无地自容,沈氏说:“不定哪天,我跟二嫂也是一样的下场!”

沈氏这样一说,杜如桢立马就明白了,他们在对二嫂去留这件事上,先前的态度是错的。第二天夜里,再商议二嫂的事,他主张二嫂愿意留,就应当留下。有了他的力主,爹和大哥也都觉得先前过了些。杜家的男人们终于达成一个协议,就是二嫂不用走了,孩子认到杜如桢名下。一场家庭纠纷圆满解决,主人公与二嫂的关系,又进到一个新的层面。

我不是说我的小说多么的好,只是说,长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加强了再加强,而次要人物,在适当的时候,是可以翻转的。

无耻吧?可多么的纯净,不带一点“耻”的渣滓。

2019年6月19日于景邸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