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
文/林语尘
这个题目,若比作是宋朝的词人,你想起谁?
于我,那就是无转折无停顿地直指晏殊。
夕阳映照在脸上,轻暖的光透过覆合的薄薄眼睑,让视野成为模糊柔软的暗红色。他的名字浮现于这色调深处,大约是瘦瘦的淡墨行楷落于纸页,笔画纤细,却气质雍容。
晏殊……多好听的名字,音节宛转,带着圆润清浅的收尾。
他也真个算是特殊的。才子词人,白衣卿相,诗人表面狂傲不羁其实往往话到沧桑句始工。已经厌倦为古人悲伤了,只有晏殊,难得没有这般不幸。他由神童而宰相,一生富贵优游,平顺无波。数起历代诗家词人,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大约只此一个。
他的词集名《珠玉》——不是山泉飞珠溅玉的跳脱,是真正上好的琼珠美玉,摆在缎子上,静好的,含敛的,持守的,总是泛着温润的光泽,触手却是寒凉。
【官场】
神童入仕的才子政绩平凡,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地位功名。其实一介文人的他也并没有经世之才,真正的政绩是写在别人名下。晏殊是有宋一代众口交称的伯乐,有名的宽厚宰辅,对后起之秀全无芥蒂,提拔举荐的无不是北宋的贤才和天才。
他知道自己所举荐的那些名字,后来的光环耀眼甚至会盖过他,他全不介意。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富弼、梅尧臣、宋祁、韩琦、张先、柳永……他看向这些年轻人的眼光是公允的无私的,也是淡泊的。他对他们的知遇之恩不应该被人遗忘,但他亦从未想要被人记得。
晏殊真的是很淡泊,混迹官场一辈子,却从不真正在意。
【情】
晏殊没有太多的爱情故事可以发掘,最多无非是心爱的侍儿因为夫人不能容而被逐走,让他小小郁结了一阵子。大半生的时光,他与妻子平淡相守。一辈子爱得不温不火,写了许多婉转的情诗,但始终游离于真正的刻骨铭心之外。
他有首词的下阕,我记得很深: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
别来将谓不牵情,百转千回思想过。
虽说依旧没有刻骨铭心的感染力,我却为“百岁相看”而莫名感动。这个人对爱情或许淡泊,却是认真的,他看向的不是浪漫而是相守。他对夫人似乎有点畏惧,但一生敬重,不离不弃始终不渝。
以晏殊的温厚淡泊性情,朋友必然是不少的,只是大多不过同僚关系,并不深交。而深交者也许有,但已声名不传。珠玉词集里甚至没有与人唱和的作品,因此对朋友他会用什么程度的感情,也是非常模糊。
记得的是他一次酒宴上填词,上阙风光旖旎,尾句却急转直下,道是: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在他,这已算是难得的直接流露了。然而即使如此,亦只是用着平稳的语调,不过略显低沉惘然而已。这个人的心是静水深潭,有风亦不成浪,即使多少暗涌都只看见微澜。
【父子】
有很多的时间,晏殊会默默地暗中注视着他最小的儿子。晏几道是下一代中唯一继承了他的天赋与才情的孩子,并且他知道自己远不如这个儿子用情深刻。这孩子是特别的,他必将面对坎坷的心路,于锦衣玉食中体会人莫能知的寒凉。
对官场,小晏表现出了甚至更甚于他的淡漠。但情场却远远不如。爱情友情什么的,晏殊很早就看淡了,但他想这孩子也许一生都看不开。
晏殊是温厚之人,无论对谁都是如此。但一个人能用来付出的感情总是有限,越是对所有人都温厚,这情感摊分到每个人身上也就越凉薄。而小晏是浓烈的,深彻地爱,也会深彻地怨、直白地讨厌。情感的倾注,往往只对着一个人,因而特别地厚重。
作为父亲,他该是最明白这一点。但他对小晏从未有过约束和规劝,明知坎坷,还是任其这样下去。或许他最钟爱这个孩子,因此不忍约束,或许他明白天性热烈的小晏确不适合像父亲一样,过平静淡泊乏有温度的一生。
【词】
宋词所谓“婉约四帜”,李煜“愁宗”,柳永“情长”,易安“闺语”,而给晏殊的称谓是“别恨”。
这四人之中,我最喜欢晏殊。比如“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比如“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又比如“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淡淡的并不浓郁,让人能带着平稳的心境安然出入。
归根结底,他事事顺遂,体会不到真正的悲哀。偏生又太过老成持重,连纳兰那样少年心境的愁怀都不会有。于是再细腻亦不过是闲愁别恨而已。
虽如此,毕竟还是有个“恨”字。他明明一切圆满,究竟还“恨”什么?
【时间】
是否记得他有个名句叫做“时光只解催人老”。
无论抱负理想还是爱情、友情……生命中最为人乐道的他都淡定似水。唯一不能释怀的竟是时间么?
或者说,是因为常人所渴望的他都拥有了,剩唯一不在掌握的,就是时间吧。——别人是在追求,抑或在追悔,他却占着“有”的立场而畏罹着失去。“拥有”原是最担惊受怕的事啊。一切再怎么完满,终归抵不过年岁消磨。所以对时间难于释怀。
可以说他最珍爱的是时间。又或者,其实是自己。
因为轻易就有富贵,也就看淡了功名。因为已经圆满了婚姻,也就不投入轰轰烈烈爱情。世上的事情,都是因距离才渴望,触到了,就明白终归也不过如此。权场诡谲,情场变幻,求名或寻爱都太费精神。
什么都有的人自然容易大度——反正什么外在的都得到了,现在他要的是反求诸己的安然之福。所以把什么事都看得通透浅淡,让自己不辛苦。
他的确活得平稳,很安定,无波折,无深彻跌宕……在后人眼中却模糊。
是温不是暖,是凉不是寒。这个人永远如此淡淡地若即若离,仿佛即使亲近到十指相扣,他掌心依旧如水沁凉。他的词集名《珠玉》,宛然如他自己。而我触着纸页,时光淡去千百年,明明传出心跳,一声一声沉稳动听,却觉不到温度。是了,这个人一切都好,唯独缺失温度。然而若无温度,又有什么能证明活着?人的血是暖的……如果一生都不肯去疯一次热烈一次,即使那生命轨迹是完美——亦不值得羡慕。
(成稿:2009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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