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醉乡
文/林语尘
这些文字的起因,不过是偶然发现一首以前不曾留意的李煜词。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乌夜啼》)
目光扫过定在下阙——如此苍凉的语调。
于是,想起小晏说:
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想起周邦彦说: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
古诗词泛黄的书页里,从来不乏泪痕酒渍。文人没有“酒量”可言,浅斟小酌,抑或狂呼痛饮,都是务须要醉的,就算酒不醉人也要人自醉。
而,所谓的醉乡,那往往是遭到太多的不幸,锋芒尽挫之后,对什么都失望了,觉得人生到此,一切终归虚妄。——以醉梦为乡,寄身于酒,也是无奈之极,无法之法。
我心想李煜,亦该是在汴京含混着烟尘的月色里,才真正开始醉酒的吧。
人终其一生,总是要忧愁烦恼,因此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追求没有忧愁烦恼的乌托邦。醉酒也是路径之一。记得有人懒懒地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啊,能让人一时间忘记不快的事。”拖着玩世不恭又带点苍凉的尾音。
的确,向往醉乡,是因为到了那里就能暂时地无愁无恨、暂时不再有坎坷行路难了。然而真相却是,“一到明天,就算不喜欢也还是会想起,且比昨天更让人痛苦,想逃也逃不掉。特别是……那些真的非常想忘掉的事。”
不是早就有人说了吗?举杯销愁,只得愁更愁。
醉乡并不是真正能够寄托的世界,世事终有必须醒来面对的一天。何曾因为你的醉去,小小南唐就逃过了覆灭呢?何曾因为你的醉去,你自己就逃过了死亡呢?
一梦浮生。既然人生都不过是虚妄,那短暂的遗忘和安抚又能有什么用呢?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碎裂的时候,反倒割得人更加疼痛。
回首是一千年。历史云烟散尽,时间的河流在我们之间悍然相隔。
我看见好多人艳羡,说你锦衣玉食君临天下享了半辈子帝王福也算不枉,也看见好多人感叹,说你可怜薄命作君王,还看见好多人批判,说你全无大器,性子优柔自取灭亡。
一切终要从帝王说起。
登基是一连串阴差阳错的结果。猜忌的长兄与顺位的叔父互相争斗,结果都死了,这金碧辉煌的虚空忽然间就只剩下你来填满。似乎是突然鸿运当头,也的确风光无限。可是是谁说过,有阳光的地方,都必然会有阴影相随的。何况阳光若照着黄金的冠冕,那阴影就更是当头罩下,覆盖全身。
也的确是全无大器,的确是性子优柔。这样的人,怎么要求他来君临天下,怎么要求他来霸守一方?本就不想当皇帝的你,所谓的愿望也就只是做个“富贵闲人”吧。现在却是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同谁道?那敏感的心灵,终究是被束缚了的。
于是你故意放纵,沉默地闹小别扭。乱糟糟的执政生涯,躲在后宫里喝酒跳舞作香艳的诗,偶尔上朝听听臣子的恭维和抱怨。缺少威严,没有下决断的魄力,亦无识人之明。听信一些谗言,害死了一些尚肯为国家考虑的人。所作所为基本是一个懦弱的昏君。
于是标榜公正的历史给予了惩罚,比你威严比你有魄力有智识的赵家兄弟不再容忍南唐小国偏安在自家东南一隅。两年,仅仅两年,浮华如泡沫幻灭,君臣白衣出降。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那是你从心里急剧地衰老憔悴下去。从此南唐两字不能再是你的荣耀,虽然幽居的生活平静,身边也仍有小周后相陪,李煜却真的不再是那个李煜了。那代表着帝王辉煌的“煜”字,现在辉煌落尽又算是什么?
从一开始就明白做皇帝是自己的不幸,但若一直只那样做皇帝,这也不过是在安逸享乐中、小小郁闷着自己的不自由的那种“不幸”罢了,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而现今终于识到愁滋味,失去了已经习惯的一切,被愧疚所煎熬,却已永远无法补救,这才是眼下的、更残酷的不幸。
于是皇帝李煜脱胎成了词人李重光。以往批奏章的时间,打着呵欠听大臣们争议的时间,为某个决断犹豫或发火的时间,这下子是统统空闲了,那么只好填词,只好喝酒。
喝着喝着,也就开始发现醉乡的好处,同时也开始了解每次宿醉醒来后那种从脑壳里直疼到心里的磨人的钝痛了。
朝来寒雨晚来风。李重光独自喝闷酒。
总算是明白了酒的滋味。辛辣,难喝,只觉得苦涩得想吐。可是为了那短暂的麻醉,为了做一个明知是虚妄的梦,还是不停地喝。视野模糊。那是酒精从眼睛里蒸发出来了吗?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那些往事,不会有重见的时候了。那些错误,不会有补救的机会了。
梧桐深院锁清秋。李重光仍是独自喝闷酒。
已经习惯了酒的滋味。就伴着这种苦涩的滋味逃到醉乡里去吧!但醉乡也已经不那么容易去往了,偏偏越是喝,越是醉不了,身体早麻木了意识却那样清醒,该疼的该痛的一分不少。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词人李重光的词,是远远不同于皇帝李煜的。“眼界始大,境界遂深”,带着从一壶清酒中欲醉还醒的愁闷无奈。这大约是一个人终于尝出生命苦味以后的心灵延展,代价高昂。
在苦的泪里洗过,在苦的酒里洗过,洗掉了香艳脂粉,便是如此神清骨秀的文字。性灵在其中悲伤地起舞,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词人李重光又获得了南面称王的鸿运,虽然这对于废帝李煜而言,是最大的讽刺。
但也有那么多人认同不了你的痛苦。那么多人鄙夷说你锦衣玉食一辈子也太过娇气,受到一点挫折就渲染得那样天愁地惨。那么多人嘲笑说你胸怀狭隘,太也看不开。
可是我想我是能理解一点的——那犯了错误无法挽回、能使人窒息的愧疚。还有那不堪回首、发觉一切都不可把握的空虚无助。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凄艾的子夜歌。故国梦回,鬼歌子夜,正因为往事成空,因为无法补救,才让人恨到垂泪断肠吧。而一梦醒来连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住,这恰同宿醉的磨人痛楚,要如何忍受?
“亡国”在我们不过是横竖撇捺的两个字。但对于第一责任人的你,善良的纤细的你,那又是什么样的沉重?何况你亡失的又岂止国家,还有千金不可赎还的回忆,还有心中的自我。
而看开……说来容易。你根本没有时间来看开。亡国之后不过三年,生命就被霸道地划了休止,那些凄美的文字也被生生截断在虚空里。
像那一句绝笔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拍两散,戛然而止,不知所归。
太平兴国三年。旧臣徐铉来看你,一场不怀好意的秉烛夜谈。你果然说了不该说的话:“当初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你总是管不住自己,无法把愁闷牢骚藏在心里。满口的“故国”,什么不堪回首月明中,什么三千里地山河,文人一开口,多半惹祸上身,何况你毕竟曾居赵家卧榻之侧、使人不能安枕?
于是太宗震怒了,其实这杀意也不过是酝酿已久终于找到了出口而已。
侍女捧着御赐的精致酒器穿过回廊。风声时疏时紧,你房间窗下的灯火明灭不息。
最后的一次你终于醉去没有醒来,仿佛死亡是另一个更深邃遥远的醉乡。
这一次,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历酒醒后那深嵌胸怀的钝痛了。
(成稿:2009年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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