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书肆之缘起”,1920年长沙观古堂印本 就在这则“书肆之缘起”中,叶德辉给出了唐代书肆的两条材料,一条是柳玭之事,上文已引;另一条来自唐人吕温的诗歌。 唐柳玭《训序》,言其在蜀时尝阅书肆,云“字书小学率雕板印纸”;又吕温《衡州集》中《上官昭容书楼歌》:“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此唐时有书肆也。(《书林清话》卷二·书肆之缘起) 叶德辉引吕温之诗句,是为了表明,唐代有书肆。后人也多引此条材料,来讨论唐代的书籍买卖。可惜大都泛泛,有的还出现了解释上的错误。笔者此文即拟系统梳理一下《研神记》之例。 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载《全唐诗》卷三七一。《四库全书》收有吕温《吕衡州集》[1],集中也有此诗。全诗如下[2]: 贞元十四年,友人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因用感叹而作是歌。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 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馀。 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 风吹花露清旭时,绮窗高挂红绡帷。 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 吟披啸卷终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 词萦彩翰紫鸾迴,思耿寥天碧云起。 碧云起,心悠哉,境深转苦坐自摧。 金梯珠履声一断,瑶阶日夜生青苔。 青苔秘空关,曾比群玉山。 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 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 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这是一首歌行体诗歌,诗前小序,表明了此诗的创作原由:“贞元十四年,友人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因用感叹而作是歌。”贞元十四年是798年,这一年,吕温的友人崔仁亮在东都洛阳城中,买到了一卷《研神记》,在书缝处(即书卷的纸张接缝之处)有“昭容”的题名。吕温有感而发,作《上官昭容书楼歌》。 《研神记》是什么样的书?今天,此书已佚。但通过一些记载,可以推断出该书的一些情况。晚清时,伍崇矅辑刻《粤雅堂丛书》,丛书中收有吕温《吕衡州集》十卷。伍崇矅为《吕衡州集》写了跋语,其中特别提到了《上官昭容书楼歌》:“(吕温)其诗虽不甚工,亦足资考证。如《上官昭容书楼歌》自注友人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研神记》不知何书,偶阅《金楼子》,有《研神记》一卷,自为序,付刘瑴纂次,则《研神记》殆梁元帝撰也。”[3]伍崇矅此跋写于1854年,他当是第一位推断《研神记》来历的人。伍崇矅发现,《研神记》是梁元帝萧绎所撰,因为在萧绎所著《金楼子》中有《研神记》的记载。伍崇矅提到的证据来自《金楼子·著书篇第十》:“《研神记》一秩,一卷。金楼自为序,付刘瑴纂次。”[4]今人许逸民做《金楼子校笺》,又为《研神记》提供了《南史·阮孝绪传》《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的记载[5]。据许逸民提供的资料,可知:《研神记》或作《妍神记》,南朝萧绎(梁元帝)所撰[6],在史书中,此书或归入史部杂传类,或归为子部小说家类,与《搜神记》《灵异记》《鬼神列传》等并列,由此可推知,《研神记》的内容大致不离鬼物奇怪等事。到宋代,《宋史·艺文志》中已无此书的记录。 吕温的友人在洛阳书肆中买到《研神记》,为何引发了吕温之感叹呢?因为,此书书缝中有“昭容”的题名。 昭容,即上官昭容,名婉儿,初唐著名诗人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富有才华,很受武则天重用,掌管宫中制诰多年,武则天去世后,唐中宗时,她被封为昭容。上官婉儿是唐代最为知名的女官,权倾一时,她的喜好甚至影响到了一时的诗作风习,但结局悲惨,最终在政变中被杀。[7] 吕温友人在洛阳南市书肆中买到的《研神记》,是上官婉儿的藏书,因为书缝处有“昭容”的题名。买书那年为贞元十四年(798年),距上官婉儿的时代,已过去了八九十年,上官婉儿的藏书显然已流散四方。此事颇能让人兴起沧桑之感,吕温即因此做《上官昭容书楼歌》,由《研神记》上的题名,想到了藏书的主人——“不服丈夫胜妇人”的上官婉儿;想到上官婉儿藏书楼中那些装帧精致的藏书:“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想到上官婉儿当年惬意的阅读生活:“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吟披啸卷终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最后感慨风流云散、世事沧桑:“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吕温在诗中,点明了友人购买《研神记》的地点是“洛阳南市卖书肆”。洛阳是唐代的经济中心之一,南市是洛阳市内的一个大型市场,在隋代称“丰都市”:“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市四壁有四百余店……珍奇山积”(唐 杜宝《大业杂记》)[8],“三千余肆”“四百余店”,足可见其市场之繁荣。唐代,“丰都市”改称“南市”,商业依然十分发达。上官婉儿的藏书即流散于此,吕温友人买到的《研神记》,依然保留着上官昭容藏书的特征:“纸上香多蠹不成”,此书的染潢工艺精湛。汉唐时期,一般会将纸张染色,以防虫蛀,称为“染潢”,染纸多用黄檗树的汁液,有芳香的气味和杀虫的功效[9]。上官婉儿收藏的《研神记》,染潢的效果很好,历经近百年时光,无虫蛀(“蠹不成”,“蠹”泛指吃书的虫子),书的品相完好:“昭容题处犹分明”,能清晰地看到上官昭容的题名。 从书籍买卖、书籍市场角度,《上官昭容书楼歌》提示出的最为重要的信息是:《研神记》是一本旧书,唐代书肆售卖旧书。 古代书籍市场卖旧书之事,以笔者所见,仅刘光裕先生发现并进行了特别关注[10]。除《研神记》这条材料外,刘光裕还从唐诗中发现了其他买卖旧书之事。他指出,唐代的士人会因贫穷而卖掉自己手中的旧书:“贫来卖书剑”(李中《书秀才壁》)[11];唐代书商擅长收旧书的业务,经常上门收购:“时复打门无别事,铺头来索买残书”(王建《题崔秀才里居》)[12];有时,主人刚去世,书商的买书船就到家门前收书了:“买书船近葬时归”(徐夤《经故广平员外旧宅》)[13]。这些材料,提示出了别样的讨论空间,即:旧书买卖在古代书籍市场中处于什么位置? 如果从叶德辉《书林清话》算起,对《研神记》与书肆的讨论已有近百年,以笔者愚见,采用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来证明唐有书肆,不过是在叶德辉基础上的原地踏步,叶氏当年完全无意由此继续研究汉唐书商、书籍市场等问题,他对书商的态度是轻视的。古代书籍市场的问题,理应由后人来解答。就此而言,“旧书”之论,应是古代书籍市场研究的正确打开方法。 [1] 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二,别集类一。浙江鲍士恭家藏本。 [2]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37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4185页。[唐]吕温《吕衡州集》(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卷二,第16页。 [3][唐]吕温《吕衡州文集附考证》,商务印书馆,1935年丛书集成初编本(据粤雅堂丛书本排印),第133页。标点为笔者所加。 [4][梁]萧绎 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09页。 [5][梁]萧绎 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09-1010页。 [6] 有研究者称《研神记》的作者是上官婉儿:“吕温的朋友崔仁亮曾在洛阳南市买了一册上官婉儿著《研神记》一卷,因作《上官昭容书楼歌》……《研神记》当属传奇之类,发行量大,加上作者又是名人上官婉儿,书肆居为奇货。”(《中国出版通史·隋唐五代卷》,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年,第342页。)当是将“昭容列名书缝”误读为作者题名了。 [7]上官婉儿在新旧《唐书》中均有传。见《旧唐书》卷51“后妃上”;《新唐书》卷76“后妃上”。 [8] 辛德勇:《隋唐两京丛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58页。 [9] 钱存训 著,郑如斯 编订:《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1页。 [10] 详见刘光裕《书肆诞生与书商作用边缘化》,《现代出版》2018年第2期。下文所列材料亦出此文。 [11]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747,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8585页。 [12]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30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3423页。 [13]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708,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8225页。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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