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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粉笔岩 我一直不喜欢我的父亲。父亲木讷，做事情小心翼翼，给人以卑微的印象。父亲的性格决定他不会有什么出息，加上多子，贫穷如同魔鬼附体，始终笼罩着我们家。 上小学时，我们的书钱学费几乎每学期都是赊欠的。有一个学期，老师换了，我们没交钱，他硬是不发书给我们。我们哭着回了家，父亲只好带着我们到学校找老师。父亲眼神黯淡无光，说话吞吞吐吐。有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像看西洋镜。我和哥哥站在一边，羞愧难当。 初中时候，我在离家一百二十里的一中上学。有一回，我约了同村的一个同学，天不亮就启程从学校走路回家。到家时，天早已漆黑。母亲看见我，惊喜万分，忙张罗着热饭，而父亲瞥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出了门。凭直觉，我知道父亲是到外面借钱去了。第二天早上，母亲递给我两块钱的车费，说是父亲借来的。我无言地接过。带上些粮食，我和那个同学又相约着坐班车赶回学校。在车上，同学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父亲敲开了他们家的门，向他爸爸借钱。我又恨又气：父亲怎么能够去我同学家借钱？那时候，我觉得颜面扫尽。 因为贫穷，读完初一我便辍学了，跟父亲在矿山上背煤。矿山上的煤窑星罗棋布，很多矿工是我们村的。矿井常常发生冒顶事故，村里有几个男人因而丢了老命。父亲胆小，不敢进矿井，只好背煤。我们把煤炭从山沟里背到山腰上的公路边。因为负重，父亲背着煤炭爬坡，脖子长长地伸到前方，臀部拖在后面，似乎要匍匐于地。因此，有矿工给他取了个绰号：长颈鹿。父亲并不生气，只卑微地笑笑。我受不了，就谩骂那些无理的人。父亲却劝我，说叫就叫呗，又不少一斤肉。于是，父亲在我在心里的形象愈加卑微。 一年之后，父亲对我说：去读书吧，你不是干农活的料。我吃了一惊，想不到父亲还会要我上学。可是那时要复学不容易，得找关系。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把家里惟一的一只公鸡提上，去了离家四十里的二中。我们乡下流行一种风俗，每家过一两年就要请道士来开一回“财门”，以期六畜兴旺，财源滚滚。开财门，需有一只公鸡，那只公鸡不能杀，不能卖，也不能送人。就算意外死亡，也必须找一只来接替。那只公鸡是我们家里的“财门鸡”，可是父亲却要把它送人。我无法想像父亲是如何把鸡送给别人的，他不善言辞，办事能力差，那所学校又没有他认识的老师，一定丢足了面子。 我终于复学。成绩虽然不错，可是因为穷，心里总感到自卑。更要命的是，有一次居然有同学诬蔑我偷他的钱，甚至还纠结几个人打我。我哭着跑回家，找父亲哭诉。其实我知道父亲懦弱，并不能帮我什么，只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呢！父亲坐在我面前，沉默地抽着旱烟，好一阵才说：去找老师说说吧，要忍，读出书来，就没有人欺负你了。我只好含着泪水，揣着满肚子的委屈重新上路。后来，我受了委屈，再不给父亲说，他并不能给予我什么，如果他去学校找人理论，他的卑微的样子，只能增加我的屈辱感。 父亲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从来不去学校见我的老师，也没对我说过诸如“要好好读书”的话。其实我的学习很好，得过很多奖状，可是我从来不把奖状带回家，随手就扔了。或许是出于对他的惩罚，我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有一个成绩优秀的儿子。 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在我毕业那天去了我的学校。父亲是去帮我背行李的。他一到学校，我就蹙了。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汗衫，脖子上甚至还残留着煤炭与阳光日积月累浸出的颜色。在同学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催促着父亲，我们匆匆上了路。 父亲背着我的行李，伸着脖子拖着腰，呼呼喘着粗气。到一个岔路口，我走了就近的那条路。可是父亲却要走另一条。父亲说，他要绕道找一个人办事。我没管他，径直走了。从岔路口过去，要经过是一个亲戚家门口。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欠了那个亲戚三十块钱。他之所以绕道走，是为躲避债主！ 那时候，我总觉得卑微的父亲给我丢尽了脸。多年以后忆及，才体会到父亲的艰难。他人生不如意，为了让我们读书和一家人的生活，他受够了苦，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些年父亲一直在矿山上背煤。如果当采煤工人，挣的钱会多很多，可是他胆小，宁愿背煤。直到我上了师范，需要的钱更多，他才不得已下矿井，当了一名采煤工人。我在离家很远的城里读书，每个月从邮政局领出父亲寄来的崭新的人民币，我用来看电影、购书、买明星的专辑、跟女朋友坐在饭馆里吃饭……我嗅不到那些钱上透出的煤炭与汗水混合的气味，只闻到少年生活的芳香。等我终于为人父，体会到父子之情时，我的父亲已是白发苍苍。而少年时的无知，成为我穷其一生也无法释怀的愧悔。 【原创作品，禁止挪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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