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 2019-08-04 文方慧勤图陶开俭 “画船棹破水晶盘,面面芙蓉正好看。信是人间无暑地,我来消夏又消闲。”这是明代大学士王鏊的一首诗,诗中的他泛舟湖上,清凉惬意,可谓“消夏又消闲”,如此乐地,究竟在什么地方?其实,王鏊所写的正是西山消夏湾。 消夏湾,又名消暑湾,据《吴郡志》记载:“消夏湾在太湖洞庭西山之址,山十余里绕之,旧传吴王避暑处。周回湖水一湾,冰色澄彻,寒光逼人,真可消夏也。”春秋时,吴王夫差不耐暑热,携西施寻佳地避暑,消夏湾由此得名。 以清凉见长的消夏湾,不仅被王鏊喻作“人间无暑地”,连范成大也称其“纵有暑光无着处”,真乃澄彻冰凉的仙境!然而吴中山水颇胜,消夏湾为何如此沁凉,得文人青睐?这取决于它独特的地理环境。 1. 消夏湾北枕缥缈峰,东为梭山,西为龙山,只在南面有一小缺口,正临太湖。明代书画家蔡羽世居于此,深谙此湾造化之妙。他在《消夏湾记》中说:四面峰峦交萃,独以一“面受太湖,中虚如抱瓮,其南列门阙焉。”蔡羽曾师从王鏊,王鏊亦有诗“四山环列抱中虚,一碧玻璃十顷余”可相佐证。消夏湾三面环山,形成“湖浸青山山抱湖”的格局,十分荫蔽。其形如瓮,深入其中,平静广阔,清凉自然。月光下澈,碧波晶莹,香影浮动,如空灵水晶。在这水晶盘中,不仅有芙蓉摇曳,还若隐若现一小洲,陶望龄《游洞庭山记》云:“有圆洲浮其中,曰众安”。众安洲,如绿珠点缀水间,蔡羽云:“中消夏之腹,印浮其上,乍有乍无,为众安之洲。帆落洲上,则四面环合,为屏为翰,耸妍效谲,以与缥缈朝拱。” 关于众安洲,还流传着一个神奇的传说。众安洲俗称瓦山,山上有庙,共祀禹王和水平王,庙前有些无头石像。据吴庄《豹留集》记载,嘉靖年间,倭寇趁着夜色进入太湖,意欲掠夺洞庭山,被甲兵拦截在湖 口。数次交锋,甲兵毫无退却之意, 以至于倭寇的刀都砍损了。等到天明,倭寇惊觉周边寂无一人,抵达洲上,却见庙前石人身上布满新砍的刀痕,于是愤怒地将石人首级砍下。这些石像,可谓消夏湾的功臣了。 当时西山有三湾,分别为可盘湾、明月湾、消夏湾,这三湾都与吴王相关。其中可盘湾迤逦宽衍,令人盘桓其下而不厌,吴王游湖,见此处险阻,越兵很难渡过,他于此眺望,感慨此处“亦可盘桓也”,故名可盘湾;另有一湾,形如初月,且最早照到月光,吴王于此玩月,是明月湾;愈旋愈深,别以湖水自为一区的,就是消夏湾了。 消夏湾最为幽深,故而最凉爽。如今,消夏湾已经隐没了,而明月湾古迹犹存。据《吴趋访古录》记载,明月湾在石公山西二里,明代学者曹学佺《泛太湖游洞庭两山记》记载,由石公至消夏不能五里”,可推“知消夏湾具体位置在明月湾西边大约三里处。 消夏湾环境清幽,物产丰饶,在当时,本地居民可达到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据王世贞《泛太湖游洞庭两山记》云:其地宽衍,有良田、橘柚、“桑柘、梨栗之饶,民居数千,咸自给足。”明代书画家沈周也有诗描述道:“消夏湾头晚市忙,渔郎打鼓卖鲜鲤。市散欣然沽酒归,采得鲜菱及菰米。呼儿酌酒漫髙歌,一醉且眠芦苇底。”鲜鲤、菱藕、菰米和芦苇重现了消夏湾头特有的晚市图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波光潋滟,渔民的击鼓声、吆喝声不绝,刚捕捞上来的鲜活鲤鱼跳达刺泼,等待购买,当地生活何其闲适,何其热闹! 2. 消夏湾不仅夏日可爱,春秋也别有他趣。曹学佺曾在春日游玩此地:是日,天无风,复从酒船行,“舒徐容与,犹恨其易尽。湾皆处山之阳,梅花已尽开,柳正绿,樱桃亦半开,梅与之乱,香气浮水上,而果与棹相拂也。舟过水中,山为厥,为五浮,最近落日。在五浮之间,抱石为岀没,观之甚奇。过五浮,始入消夏湾。既入,则厥山在水之口,而五浮反居西矣。是湾正当缥缈峰下,而可盘、明月为之表也。其前为厥山,其右为大小龙嘴,若为之补其漏者云,龙嘴以西为小洞庭之类,奇比石公远过之。计循此可绕山之阴,多所幽胜,如所谓几重而不见湖水者,俱未之到也。”春天来此探幽访隐,未到湾中已能感受到其情韵。山重水复,梅红柳绿,当然这里远不止视觉的享受。在夕阳的余晖中,小船伴随着浮漾着的花香果香,缓缓驶入消夏湾中,真是意趣盎然。 消夏湾景致之奇,在文人雅士之间口口相传,明代袁中道也在《书澄公修天王寺册》中对消夏湾流露歆羡之情:“昔予兄中郞令吴时,以勘灾故,得遍游洞庭两山,向予极言消夏湾之胜,予梦想之久矣。”其实消夏湾不仅澄澈空明,云水胜绝,还蕴含着浓厚的隐逸色彩。 秦末汉初,“商山四皓”中,绮里先生、甪里先生、东园公都曾于此隐居,后世文人来到此处,置身浩渺烟波,见船帆点点,鸥鹭纷飞,不由地催生了隐逸之感。唐代皮日休有诗:京洛往来客,暍死缘奔“驰。此中便可老,焉用名利为?”陆龟蒙有诗:我本鱼鸟家,尽室营扁“舟。遗名复避世,消夏还消忧。”明代王宠有诗:围作玉镜潭,流水桃“花春。鸡犬自甲子,衣冠乃秦民。”文人来此消夏,联想古时隐者,更觉环境幽闭,不胜凉意。 又因消夏湾和吴王的传说有关,文人雅士至此也能引发怀古之情,其中最为意味深长当推清代孙枝蔚的《消夏湾》:“柳湾风至水微波,宫女齐嫌纨扇多。只恨销兵无计策,越人挥汗亦操戈。”据宋仪望《重修上方寺记》记载,吴王夫差耗尽民力,筑消暑宫于湾上。孙永祚有《消夏湾》诗云:“吴王筑宫来避暑,白纻凉生水阁间。朝歌暮舞鲛人帐,千里湖风飒相向。”董元恺有《夏初临》词:人传消夏湾头,水殿“凌空。当年醉舞汀洲。”宫殿依洲而起,画栋雕梁,玉宇琼楼,置身此殿,朝歌暮舞,暑气全无,连随行的宫女也都嫌纨扇多余,吴王的奢靡荒淫可以想见。正当吴王沉湎美色、逸豫消闲之时,越人却燃炽着复国之恨,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操戈练兵。吴国终为勾践所灭,一片繁华如云梦远去,这不得不引人深思。 3. 其实消夏湾地处偏僻,地形奇异,虽不乏名篇佳作,但明代之前,都鲜有问津者。据蔡羽所言:“自吴迄今垂二千年,游而显者不过三五辈,其不为凡俗所有可知已。”蔡羽所言“游而显者”,就包括范成大和高启两人。两人虽处异代,但同作《消夏湾》诗,范诗云:蓼矶枫渚“故离宫,一曲清涟九里风。纵有暑光无着处,青山环水水浮空。”高诗云:凉生白苎水浮空,湖上曾开避“暑宫。清簟疏帘人去后,渔舟占尽柳阴风。”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评论云:“二诗韵脚既同,风神亦似,竟如倡和之作。” 蔡羽虽僻居消夏湾,但仍有文人雅士来拜访。弘治十七年(1504)中秋,蔡羽约沈周到缥缈峰赏月,沈周便与唐寅、文征明同往。他们在天绘楼小住数日,赏鉴书画。蔡羽就邀请沈周描绘西山胜境,沈周于是从是年秋天到次年小春才画完了一幅《缥缈峰图卷》,并赋《仙游词》一篇。实际上,文征明也曾绘《消夏湾图卷》,并题诗云:最爱吴王消夏湾,轻桡短棹弄“潺湲。凉风数点雨余雨,落日千重山外山。”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二十日,王鏊与弟侄辈泛舟太湖,将要游览石蛇山。但是船刚出发便大雨倾盆,于是他们抵达消夏湾,在蔡羽家避雨留宿,第二天,大雨还是不停,游兴索然,于是返回。 清代,得益于吴地观莲的习俗,消夏湾名噪一时。六月廿四日,是荷花生日,又称观莲节,当天人们多观莲纳凉,一时画船、箫鼓竞出。据《清嘉录》记载:“洞庭西山之址,消夏湾为荷花最深处。夏末舒华,灿若锦绣,游人放棹纳凉,花香云影,皓月澄波,往往留梦湾中,越宿而归。”此间荷花有红、白、黄数种,洞庭东、西山人善于种植荷花,夏末秋初,消夏湾一望数十里不绝,是当时的水乡胜景。沈朝初有《忆江南》词云:苏州好,消夏“五湖湾。荷静水光临晓镜,雨余山翠湿烟鬟。七十二峰闲。” 但要闻名,莫要见面。如今消夏湾荒废湮没,无从辨识,徒留文字的记载。然而在盛夏之时,翻看消夏湾的诗文以当卧游,即使未曾谋面,也顿觉清凉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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