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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屏 醉 迹
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以时意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颠。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颠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
原来济颠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颠狂，以混世人之耳目。世人哪里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颠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在于正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颠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踏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焚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颠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颠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逐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颠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焚修功果？”济颠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麽焚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我唱一个山歌，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麽山歌？”济颠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除了。试体吓，真情！”
济颠说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慈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何用？不如你回去吧。”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到：“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主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病不起，为何一时就坐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抖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看济颠道：“这等看来，季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颠早一路筋斗，不知去向。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颠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颠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颠受用。长老亲陪，济颠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圮。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和尚，哪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个朝官，哪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颠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教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颠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颠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颠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缘簿撇在当厅桌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缘簿交还了他。济颠接了，丢到厅内陆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吝啬！”说罢，竟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吩咐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颠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颠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皆无，后日哪能尽有？”济颠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份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颠，在正务上却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三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找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着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吩咐？”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家里。我又问他有何名号？云已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毛太尉听了，惊伏在地，暗想到：“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有甚麽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颠颠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銮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宫女，请娘娘上了銮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迳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颠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颠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颠忙奔出房来大叫：“都来接施主！”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见只有济颠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那里有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未完，早有门公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来进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昆卢帽，领着全寺僧人，到山门外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收明了，完此藏殿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僧人尽是凡夫，实不敢妄称罗汉。”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所有僧人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僧人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颠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身，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颠道：“贫僧从来是个疯颠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太后不要认错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颠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筋斗，别无甚麽报答太后。”说罢，一路筋斗早已不知那去了。
（摘自《西湖佳话》有删节。——岁寒斋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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