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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荟萃 | 多姑娘:生命漫长,总要有些事干

 昵称37581541 2019-08-06

作者

黛袭

你只有等到有人爱你时,

你才会变得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关心你时,

你才会变得幸福。

这是某英文歌词。初看,单这诗般的排列,就摇曳出一种旋律的风姿,更何况谈的是爱、关心,直击人脆弱的灵魂,不能不让人喜欢。等擦去浮彩,显露出来的则是人面对自己孤单灵魂赤裸裸硬邦邦的无助。好命的人一辈子有人爱,有人关心。譬如琼瑶奶奶,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问丈夫,你爱不爱我,丈夫也每天不厌其烦地回答,爱。当然最近,这种浪漫结束了。不是丈夫不爱了,而是丈夫失智了,相对于几十年的温柔体贴,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怎么过,琼瑶奶奶也该知足了。世间琼瑶奶奶也就一个。更多的是,没人爱、没人关心不好命的,这些人没爱、没关心就不活了吗?不,如果她们想开了,生命怎么活怎么漂亮。

最初对多姑娘就是这感觉。多姑娘是那不好命的。多姑娘也是那活得开的。多姑娘有两张履历表,主要是因了她丈夫,先说“因他自小在外面娶了一个媳妇”;后说“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一会把她说成外面的,一会把她说成家生的,混乱不明,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多姑娘就是后来的灯姑娘。作者介绍晴雯的表嫂时,称她为灯姑娘,并附带了说明,“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多姑娘儿的便是了。”脂砚斋也曾在贾琏和多姑娘偷情时,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不过,外面的也好,家生子也好,对多姑娘来说,也没甚区别,都属“拉郎配”。外面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府对奴才们讲,一切行动听指挥,主子指谁你嫁谁。所以:多情美貌的多姑娘最终配给了一个只一味吃死酒的浑人。

按说,这是一出悲剧,鲜花插在牛粪上,好鞍配了头赖驴,多姑娘该是一个怨妇的模样。

谁知,借用宝玉的话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多了,水浊;水多了,泥稀。这两口子,也算绝配,硬是把悲剧演成了喜剧。一个“不顾身命,不知风月”。对男人来说,世间有两样东西碰不得,一样是脚下土地,一样是怀中女人,但多浑虫不这样想,大约是没能力。没能力便不阻拦,这也算他混沌中的一点聪明。一个“延揽英雄,收纳材俊”。 “一春梳洗不簪花,辜负几韶华。”这不是多姑娘的风格。多姑娘是,既然我美,便不辜负这美。

多姑娘主动出击。某一日,多姑娘听说贾琏搬出内宅,独自歇在外书房,“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上手之后,两人“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他俩身份有高低,但剥去这层命运的外衣,以灵魂相对的时候,大家不过都是性情中人,站在高山之巅,彼此都有找到对手的感觉。情浓之时,多姑娘还剪了一缕秀发给贾琏。

又一日,多姑娘串门回来,意外发现宝玉也在她家里。这样一个好胎子,惯在风月场中下功夫的人儿,一定得考考,但又听得小姑子和这个凤凰蛋竟然还是各不相扰,这可不是奇事?

或许是小姑子没魅力,不懂勾引之法,于是推开门,紧紧抱住宝玉,任凭羞涩的宝玉挣扎,但她听了宝玉几句话后忽然又放开了。她盼星星,盼月亮,日夜想把宝玉盼到自己的身旁,是因为她把传说中的宝玉看成了一种终极目标。即使阅尽贾府所有美男,可最漂亮的那个还未被征服,这对于已经考试成癖的多姑娘来说,真是太大的不甘。巧合的是宝玉也曾妄想得到世间所有女孩的眼泪(此时也未完全泯灭,希望晴雯死前念的是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在自己路上愈行愈远的人忽然风云际会了。多姑娘从宝玉身上闻不到肉欲的气息,却朦胧感到他的风月场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她不懂,但敬重,就像不识字的人并不知书上都是些什么内容,却由衷敬重那些读书人。她晦暗的世界忽然有一道光照进来,借着这光,她发现自己原来呆在泥沼里的,温暖、畅快,但身上的污浊却首先让她自惭形秽。

有人或许会不屑,呸,多姑娘哪有这么文艺?可是,某一刻的领悟也不全都属读书的高贵的人的。当然,我也承认,多姑娘放开宝玉,更多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宝玉什么人,贾府顶层之一,他不愿,怎敢强迫?不如顺坡下驴。多姑娘,下驴也下得漂亮,“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眼前这块地是你的,但放眼看,整座贾府都是人宝玉的,但她偏要说的霸气。

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只需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们怎样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样待女人;第三看他们怎样利用闲暇时间。咱们单把第二句话拿出来考量一下贾府,荣国府竟出现了多姑娘这样的媳妇,而上层竟一丝不知,我们有理由认为,那悲凉之雾只遍布在宝玉周围,大观园之外,荣国府之内,空气还是很自由的,至少多姑娘呼吸的还是很畅快的。

其实上层也不是一点不知,起码贾琏知道,平儿如果认真调查,多姑娘恐怕也会在劫难逃,但平儿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多姑娘本人,也懂规矩,再怎么放肆,也没有像鲍二家的,登堂入室,睡在主子的床上,还诅咒主子早点死了,结果她自己倒是先死掉了。

只是有一点,这样的女人注定不被主流所尊重。《飘》中妓女救了贵妇的丈夫,大多数贵妇还是瞧不上那些女人。史上好色之徒很多,李渔算是其中翘楚,他一生阅女无数,但真正记在心里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在亭子里不抢位置的女子。就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观念如此开放,身边存在着一个多姑娘,恐怕结了婚的女人也吃不消。不过,主流的弊端在于不自爱,用闫红说的话是,他们习惯在别人的眼光中,决定自己的快乐;在别人赞同或者艳羡中,确定自己的感觉。又如张爱玲说,“好像在长凳上睡觉,抱怨着抱怨着,还是睡着了”。

再仔细瞅瞅,多姑娘那活得漂亮的感慨淡了很多,但也谈不上要责备。多姑娘从未抱怨是真,但从未脱离主流也是真。多姑娘等晴雯“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晴雯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自收了为后日之计。多姑娘,此时的多姑娘,她和她的丈夫本应是晴雯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们却压垮了晴雯。她成了贾府的一个俗世中人——贪财冷漠,不讲亲情,和秦显家的、柳家的、王柱儿媳妇也并无两样, “泯然众人矣”。她就是一下人,睡的是土炕,铺的是芦席,吃的茶不算是茶,吃茶的碗是个大粗碗,且有油膻味。生活如此简陋,凭什么让她跳脱出她的阶层,为我们的审美买单?

想起《青蛇》,读完的第一感觉,仿佛看见一个女子长长的情史,虽以失败告终,但那种蠢蠢欲动却永远不会消失。生命漫长,总要有些事干,这是白蛇的理由,或许也是多姑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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